第85章 精神安定——但行為自由

精神安定——但行為自由

“......媽,成績還沒出呢。”

“肯定沒問題吧?”張婉笑了笑,“上次你說走自主招生的路選不到合适的專業,現在好了,裸分也沒問題了,可以挑一個心儀的專業。想念什麽?”

“......”陳與眠沒說話,低頭默默扒飯。

張婉倒是也沒催,仍然像是不經意道:“你同桌呢?江楓去哪裏?”

“......不清楚。”陳與眠說。

“你們打算報同一個學校?”張婉放下碗筷,安靜地注視他。

陳與眠擡起頭的時候,正好對上張婉很深的視線。

“......”

“打算一起去是嗎?”

“......”

“那以後呢,”張婉說,“以後打算怎麽辦?上大學之後,天高地遠的,是打算直接同居?再往後呢?是打算繼續玩下去嗎?”

“媽......”陳與眠平靜地和她對視,“什麽時候知道的?”

“挺早的,”張婉說,“有一段時間了。”

“那為什麽不說?”

張婉說:“沒有什麽事情比你高考更重要,之前不說,不是我默許了,是不想影響你考試。”

“......”

“所以呢?現在想怎麽辦?”張婉問。

“媽,”陳與眠很淡地笑了笑,“就像你說的,我們會報同一所學校,上了大學之後,可能會住一間寝室,但可能不方便的話,也會搬出來租房子住......我們會一塊兒吃飯,一塊兒去上課,一塊兒參加比賽......”

“夠了!”張婉冷冷打斷他,“陳與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完全知道,”陳與眠說,“他不僅是我同桌,也是我男朋友。”

“夠了!”張婉倏然站起身,動作幅度太大險些帶翻了椅子,凳腳和光滑的瓷磚表面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噪聲,“陳與眠,我沒同意!”

“媽,”陳與眠苦笑了一聲,“是我和他談戀愛,不是你和他談。”

“我不同意!聽得明白嗎?我不同意,他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們以後怎麽辦,結婚怎麽辦,生孩子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陳與眠認真道:“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是和他一起的話,沒有婚姻,沒有孩子,這些都沒關系。”

“那父母呢?父母你也不打算要了是嗎?”

“......”陳與眠安靜地注視着神情猙獰的張婉,突然轉變話題道:“媽,你要不要去醫院查一查?”

“什麽?”

“張女士,我懷疑你有一點狂躁症的傾向。”陳與眠說。

6月25日,2019年Z省高考分數正式公布。

宿海實驗一中陳與眠同學,總分716分,位居全市第一。

宿海實驗一中江楓同學,總分713分,位居全市第二。

唯一遺憾的可能是,到最後江楓的歷史也只拿了97分,被徐萍萍逮住了一頓數落。

“差三分就是并列第一了。”陳與眠看見大紅榜上位列第二的江楓的名字,也不無遺憾地說。

“一次考試而已,”江楓笑着攬住他的肩膀,“第一讓給你。”

“......沒考過我,口氣倒是不小。”陳與眠瞟他一眼,輕車熟路地抓住此人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往哪兒摸的手。

出分之後很快就要填報志願,清北招生組的電話接連打到二人家中。

陳與眠卻仍然沒有決定要念什麽,江楓翻着志願填報書:“我都行,看你。”

陳與眠很安靜地在一旁,用手指順着填報志願目錄,一行一行往下數,好一會兒,擡起頭道:“念經濟吧,要學很多數學。”

“......”江楓擡手薅他的頭發,撲哧一笑,“怎麽,現在又覺得數學有意思了?”

“一直很有意思,”陳與眠說,“但是一直很焦慮,所以......之前一直學不好。”

“行的,那就填經濟吧,蠻有意思的。”江楓說。

“謝謝你。”陳與眠說。

“不謝,”江楓仍然笑着,“謝我幹什麽,你自己考的分數,自己選的志願,走你想走的路就行。”

“真的很感謝你,”陳與眠從厚厚一本志願填報書中擡起頭,認真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在遇到你之前,我好像一直處于一種很遠的......游離狀态中。”

“明白。”

倆人坐在江楓家的餐桌旁邊,餐廳的窗簾是不遮光的紗質簾,純白色的,上面還鑲有顆顆珍珠,一看就是林毓的風格。

窗外是六月驕陽,粒粒陽光穿透輕薄的簾,塵埃分子漂浮在空氣中,虛無缥缈的光線中,兩人安靜地對視。

“江楓,在遇到你之前,我好像一直隔着一層霧,在看這個世界。考試,成績,排名,日複一日地麻木做題......很焦慮,很痛苦,很......我無法形容,就好像生活在一座玻璃繭房中,外面很大的風雨,有時候會有蝴蝶在風中撲朔,但是......但我手裏一直握着一支筆,我的面前一直擺放着一張課桌,一張不斷刷新的數學試卷,我站不起來,就只能一直坐在課桌前,不停地做題,然後麻木地看見玻璃牆外面的蝴蝶打濕了翅膀,墜落在地......”

在午後的靜谧時光中,陳與眠輕聲敘述,娓娓道來:“就像......就像《尋羊歷險記》裏,‘我’一直在找尋‘羊男’,當時我......在遇到你之前的我,無法與這個世界自洽,很痛苦。”

“江楓,對于我來說,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你是我和這個世界的連接點。”

“鮮活的、跳躍的、靈動的情緒,”陳與眠說,“是你給我的。”

“明白,”江楓說。

“這個比喻是不是很奇怪?”陳與眠兀自笑了笑。

“有一點,”江楓說,“但很有意思。”

他擡起手,在六月裏冰冰涼的手指頭描摹陳與眠眉骨的形狀:“但沒關系,因為我的比喻也很奇怪。”

他說:“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很多地方飄。”

江楓說:“我轉過很多次學,學過物化生,然後又轉到政史地,我休學過......你知道的,因為中度抑郁,然後,去了很多地方,在威尼斯的時候,跟當地人一塊兒參加聖馬可節,在聖馬可廣場,成千上百人一起唱歌,滿地都是紅玫瑰......去印尼的時候,站在克拉托火山口,吹過來的風,迎面是厚重的火山灰......18年,三四月份的時候,沖繩島的櫻花沿着漫長的海岸線盛開,氣候很冷,那種氣候,當地人叫做‘花冷’,很浪漫......後來還去了很多地方,一直是一個人,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朋友,但更多時候,對于我來說,可能還是更适應一個人。

江楓說:“我可能......更像一艘船。”

“你父母會擔心嗎?”陳與眠問。

“會,但是不多,”江楓笑了笑,“再打個比方,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有點像撐傘。先開始,一男一女合撐一把傘,後來組建家庭,有了孩子,就三個人撐一把傘。父母走兩邊,孩子被保護在中間......那對于你媽媽來說,她是一個人撐一把傘,所以她會害怕,風雨太大,她怕一個人護不住孩子。所以她總是把傘傾斜給你,她自己渾身濕透,但她想多保護你一點。”

“那對于我們家來說,對于江來福和林女士來說,他們更享受兩個人撐一把傘的時光。”

江楓一本正經道:“所以他們一腳把我踹進了雨裏,然後告訴我,要享受下雨天的快樂。”

陳與眠:“......”

“所以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很在意的東西,”江楓說,“所以對于我來說,你更像......雖然聽上去不太合适,但你對于我來說像一根纜繩。”

“......所以,是限制你的自由了嗎?”

“當然不是,”江楓說,“精神安定,但行為自由。你是我心靈的纜繩。”

——愛應該使人自由,而不是束縛。

*

自從那天的激烈争吵過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張婉和陳與眠都沒什麽對話。她每天照常上下班,做飯,考完試之後的陳與眠承包了家裏其他的家務,雖然時常感覺到家中氛圍有些奇怪,但總體而言,仍然是平靜的。

林江平有時候也會來家裏吃飯,張婉對于陳與眠的不滿很明顯地遷怒到了他頭上,時常被一通冷言冷語當頭潑下。

......陳與眠就硬着頭皮打圓場,想方設法找些話說。好在林江平脾氣溫和,倒也從來不生氣,打着哈哈笑一笑就過去了。

張婉也并沒有再幹涉陳與眠的志願填報,甚至于,她并沒有再過問,似乎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于是他和江楓雙雙将北京大學經濟學專業列為了第一志願。

不出意外的話,九月的時候,他們就能坐上同一班飛機,飛向距離宿海一千公裏之外的京城。

而在志願填報系統關閉的最後一天,所有美好的願景毀于一旦。

2019年6月30日14:31,距離Z省普通類一段志願填報系統關閉還有三小時,張婉在家中浴室割腕,被在家裏午睡醒來的兒子發現,撥打120送往醫院搶救。

搶救室的燈在六月中亮得發白的太陽光中,竟如深夜幽林中一盞紅燈籠,鬼火點點,陰風陣陣,使人汗毛聳立。

陳與眠站在搶救室外,臉色蒼白而無半點血色,從膝關節到手指,連同牙齒,都不受控制地顫抖。

太冷了,醫院的冷氣打得太低了,他想。

這樣涼的溫度裏,這樣刺眼的陽光裏,有誰能活得了呢?

江楓站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只是一下一下地用手掌拂過他的脊背。

下午17:23分,搶救結束,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陳與眠暈倒在手術室外。

晚上21:42分,病人順利蘇醒。

陳與眠臉色蒼白地坐在病床邊。

病房裏很靜,窗外的夜色深重,順着窗戶縫裏溜進來的那種屬于夜晚的陰冷的氣息,充斥整個病房,房間裏的燈太暗了,以至于面對這樣的黑暗束手無措,只是昏沉沉地散發出一點冰冷微弱的白光。

“媽——”陳與眠說。

可能是因為太久沒喝水了,又或者是難以自控的戰栗,他的聲音聽起來如同海邊吹響的微弱渺遠的汽笛聲,沉沉浮浮,飄渺不定。

張婉偏過頭去,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下,浸潤雪白的枕套。

“媽,”陳與眠再一次很低地念道,“我以後......再也不敢午睡了。”

陳與眠說:“對不起。媽。”

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點滴滴落的聲音很安靜地在病房中響着,像是一種具象化的時間。

一滴,又一滴。

陳與眠神情麻木地走出病房。

他看見眼前很多東西都漂浮在空中,游走的白色,歪斜的牆面,和不斷晃動、将要傾倒的天花板。

病房外,他腳步趔趄地跌入江楓懷中。

“會好的,”江楓低聲重複有如某種重複念白的咒語,“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怎麽辦?”陳與眠雙眼一片茫茫然,什麽也看不見,他看見江楓模糊不清的面容在眼前晃動,“現在怎麽辦?”

“會好起來的。”

因為劇烈發作的頭痛和短時間內爆發的軀體化症狀,陳與眠完全聽不清周遭的聲音。

像是在水中,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湧入鼻腔和耳道,他聽見江楓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眠眠,選擇你要走的路,不要因我而改變,選你覺得輕松的路。然後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走在你身邊。”

2019年9月1日,北京大學新生正式報道。

同一天,江楓踏上了飛往倫敦的飛機。

兩個月之前的那間潔白的病房中,江楓坐在病床前,眉目平順,微微颔首:“阿姨,我會出國的,眠眠......陳與眠留在國內念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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