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大學很開心,沒有意義,但光是和一些擔心着今日天氣的家夥們在一起閑聊,就輕松到好像要變成雲。
拿到學分的訣竅,一下就能掌握。只要出勤率高,和教授關系好,考試甚至不用挑批卷人想看的寫,因為他給出的答案永遠會被喜歡。至于學的那些內容,不是進不了腦袋裏就是他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人更加擅長胡說八道。
同學之間走得不近,大家都不知道太宰治的本性,都覺得他本身就代表異域風情,所以很樂意和他做吃吃喝喝的朋友。
人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但永遠無法真正靠近。
只有崔茜。
只有崔茜,在他面前表露過真心。
完美的人是虛假的,大家都覺得崔茜很完美,也有人希望看到她犯錯,只要一個錯誤,她就能被摧毀。她始終沒有破綻,也只有他,太宰,看到過她的真實。
比起對其他人笑臉相迎的她,熟練地在考古工地勞作的她,和所有人歡喜很好她,他更熟悉那個一言不發倒在地板上,對生活的厭倦大過喜愛,好像在強行搖擺起來行動的崔茜。
而那個好似被大半生命的她,是她故意表現出來的嗎?不是的,肯定不是,因而才充魅力。
她就像是沒有完全破碎,但內部都布滿了裂痕的玻璃杯,太宰如此相信。
有一段時間,崔茜不在學校,她去了另一個大陸的考古現場。太宰從其他人那裏看到過那邊的照片。崔茜坐在夜空的篝火旁,半張臉進入鏡頭,幾乎像是被強迫的。大學一起做飯吃,她咬着調羹露出沉思的表情。午後的陽光裏,她靠在別人的膝頭,累到要睡着。
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她為什麽沒有一張是正對着鏡頭,沒有一張有笑容?
時機不能更好,只要走上不到五百米的距離,登上樓梯,他就能打開崔茜家的門,看看她到底隐藏着什麽秘密。
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對于打發時間而言無可挑剔。但他為何要這麽做呢,主動去了解一個人,然後呢?
金發的女人身上,有一種魔性,他想知道她的所有。并且,破環是很有趣的,所以他選了崔茜從考古現場回來的那天,沒花費任何力氣,就打開了她家的門。
門內夾着的卡片要掉落在地,太宰一下抓住了它。紙上的顏料即刻将他的指間染成了其他顏色。這是一種特殊的材料,無法清洗,只會随時間變淡,卡片上是一家書店的廣告。
對危險的預感來到太宰治心中,使他許久未有地體驗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覺。卡片在他的手中旋轉,他終于走進了他一直注視着的房間,從觀看着鏡子的人,成為來到鏡中的人,從故事外的人來到了故事裏。
好奇妙的感覺,他并不讨厭。
崔茜家的客廳,什麽東西都沒有,就和從望遠鏡裏看到的一樣,掃地機器人不用受到任何阻擋,能自由地穿行。
靠門的廚房裏擺着鍋碗瓢盆,都落了灰,不是冰箱裏擺滿了的食物,會覺得主人無心打理。盥洗室帶浴缸,卧室簡單得過分,衣服在櫃子裏擺放整齊,都是崔茜平常穿的那些。
沒有一丁點兒存在秘密的痕跡,這樣才愈發可疑。知道人不在,為什麽會放這麽多食物,只看到基本詩歌集,教科書一本都沒看到。雖然大多數人都用電子版,太宰看到過崔茜抱着紙質的書籍。
“在哪裏,在哪裏……”太宰治沿着牆邊找尋。
他實在太擅長找暗道,今天卻花費了些時間。封閉的房間,旋轉的掃地機器人,西斜的太陽落在了房間裏,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太宰抱起了掃地機器人,将它放回了充電的位置,然後聽到了“喀啦”的聲響。
有些人在衣櫃裏跳舞,有些人在衣櫃裏藏屍體,也有人在衣櫃裏設立了密道。他剛才敲打過衣櫃的牆壁和地面,但沒想到它和真實的地一樣厚,不,它就是一塊地磚,在翻轉後露出了通往下方的樓梯。
沿着樓梯往下,太宰來到的是另一個衣櫃,出去後是和崔茜家一模一樣的格局,好像鏡子裏的鏡子,萬花筒中的萬花筒。擺設完全不同的房間,電子屏幕的光線在他臉上閃爍,成套的柔軟沙發能讓人在上面打滾,而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這家的主人這麽做,卻毫無察覺。
“原來……原來是這樣……”太宰笑了出來。
他擡手按住了自己的臉,角落裏的鏡頭将他對準,随即一個又一個屏幕上,閃現了他的檔案。
鳥端坐在房間裏,用它那雙小小的黑色眼睛将太宰窺視。
有些日子不見,太宰和它對視着,想起之前說要給它拳頭的話。他原來以為它是一只吃百家飯的鳥,就和野貓一樣,沒有一處能讓它回去的地方。
結果被凝視着的,卻是他自己。
“吶,”太宰治張開了手臂,“你要殺死我嗎?崔茜,還是說這根本不是你的真名,我的金發的鄰居,現在你要怎麽做才好?”
太有意思了,他怎麽會錯過。
沒有紅外線落在他的身上,機械的鳥兒也沒有飛起啄下他的眼睛,好像主人還沒有察覺他的到場。
怎麽可能,不過最近到了歡慶節日之時,或許她正被堵在路上。
太宰随手拿起放在床上的書,真是那本他曾見崔茜讀過,沒有标題,也不知內容的書。他拿着它下了樓,就坐在河旁的長凳上等待。
月亮已經出來了,太陽最後的餘晖,照亮了他手上的書。它有一定的厚度,可他坐下後随後一翻,卻看到全都是空白。從最後翻起是,從最前翻起也是。太宰困惑了一瞬,然後在最中間找到了一段話。
【我認識一個(劃去)女孩(劃去)女人,她的名字是崔茜。
別的我或許并不清楚,但她一定會壽終正寝。寫小說是書寫一個人的人生,所以我衷心希望她能過上無比幸福的生活,幸福到每天都會感嘆“我這樣幸福是否真的可以”。我聽到她這麽說後,一定會回答“是,你值得擁有最幸福的人生”。】
字跡是飄逸的,筆觸很重,得見寫下這些的人的歡暢心情,卻令太宰感到觸目驚心。
在這段話的下方,有另一行字,字跡歪歪扭扭,寫着:【沒有了你,我要怎麽才能擁有幸福……告訴我啊……告訴我,】
逗號後的內容太宰也看見了,但他還未反應過來,就已注意到走下了的士的人。司機幫忙搬着大箱子,裹在薄風衣裏的女人道謝後付了現金。
她是如此淡然地走向他,站在了太宰的面前。
一個坐着,一個站着,太宰仰頭看着崔茜,崔茜低頭将他俯視。他的心情正如兩人此刻的站位,他感到自己要低到被埋進塵土裏。無法說出話,根本沒好的傷口,蔓延到全身,要将他撕碎。
他金發的鄰居,是否也是一樣的心情?
“還給我。”她說。
崔茜盯着他,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以前竟沒發現。當這雙圓眼用前所未有的專注力盯着人看時,就好似是一對武器,令人無法抗拒。
但他是太宰治,他不是普通人。
“我說不要呢。”他覺得笑着說比較好,可沒能做出這表情。
“還給我。”崔茜壓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
時間流動得如此之慢,太宰甚至好似能聽到她和自己的心跳重疊在一起。
因為這一本根本不成小說的小說,沒有任何署名的短句組合,他和他金發的鄰居,都想将自身的生命權放入死神的手裏。
“我不要。”太宰治知道自己厚顏無恥之至,可他無法抗拒自己的強烈願望。他站起了身,手裏拿着冊子,說:“我拿到了,這就是我的了。”
“這不是寫給你的!”崔茜朝他發出叫喊,她的聲音來自她的胸膛,能在千人的劇院裏讓所有人聽清。
太宰治翻過了椅子,崔茜扔掉了行李。她要伸手抓住他手裏的冊子,帶着誓死的神情,太宰要閃身躲開,但已被逼至河岸邊。他一個趔趄,滾下了濕滑的草叢,比陀螺還要快。
“噗通”一聲,太宰掉進了水裏。
第二聲“噗通”,崔茜跳了下去。
直到三分鐘後,兩人才濕漉漉地爬上了岸,太宰依舊拿着他的戰利品,崔茜顫抖着,在經歷了一個星期的五點起十一點睡其餘時間都在埋頭體力勞動後,她的生命力已快要到達盡頭。
“算了,還你。”太宰說。
他并不是有什麽恻隐之心,而是要将那唯一寫了字的頁數撕下來。他想快點離開,因而用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一撕。一抛。
浸透了水的紙張,他的腦袋在此刻可沒有任何計算。已經模糊了的字跡,和紙一起扭成了一團,而飛到空中的那部分,沒有任何人要伸手去接。
崔茜朝太宰撲來,将處于驚詫中的他壓倒在地。
一個拳頭砸在了他的臉上,太宰往後倒去,依舊揚着手中的紙團,崔茜用了很大力氣才将他的手指掰開。
什麽都沒了,一個字都不曾剩下。它們順着流水與裂痕,化做就連最有經驗的筆跡鑒定專家也看不出的,垃圾。
從崔茜的喉嚨中發出了絕望的叫喊,一聲短促的,然後是漫長到要劈開夜空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完全暗了下去,風吹在身上只有涼意,上方的女人将紙團貼在胸口,大聲地哭泣,直到發不出聲音。
太宰看到她的眼淚劃過臉頰,其中一滴淚水掉到了他的眼下。他用他深色的眼睛看着她,他的金發鄰居,名為崔茜的女人,永遠不會和他殉情的女人。
“……這是我最後的……太宰治,我好恨你。”終于,她平複了心情,低頭看着他,又緊緊地拉住他的衣領,俯身道:“但我無法不愛你……因為,他是這麽希望的……”
太宰治笑了出來,他彎起了眼睛與嘴角,比起笑更像是在哭。或許他已無法哭出來,所以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