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邢平拎着一個陳舊的行李箱,穿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是一條紅格子圍巾,圍巾被他扯得擋住小半張臉,哈出來的氣把高挺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給蒙了霧氣。

他擡手把圍巾扒下來,等眼鏡上的霧氣散去了,他才微微一笑,向洛家安招手。

洛家安早就按耐不住,也不顧自己已經是半個大人了,不管不顧地往邢平懷裏撲去,邢平倒也高興,把箱子放在地上,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洛家安,把他抱在懷裏,帶着皮手套的大手在少年頭上摸了摸,嗓音溫潤:“家安。”

這一聲輕喚,順着他的胸膛直直地傳到洛家安耳中,惹得他心中一陣輕顫。

“哥。”

“嗯?”

“我想你。”洛家安閉上眼,平時的頑劣收去了大半,嗓音透着少年變聲末期的青澀的深沉,很是特別。

邢平這才意識到,懷裏這個少年長大了。

他輕輕推開家安,把手套脫下來塞給他:“看你這手凍的,你媽沒給你做個手套戴戴?”

洛家安搖搖頭,慢吞吞把手套戴上,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憂傷交雜的情緒中:“她才懶得管我嘞。”

洛家安引了船過來,接過邢平的箱子,又準備伸手去扶邢平,卻被邢平一下子把手拍了回去。

“你哥又不是小孩兒,哪用得着你這樣扶?”邢平一下從石級跨到船板上,理了理衣服,在船篷裏坐下。

洛家安笑了兩聲,看了一眼身後的邢平,便上船頭撐船去了。

邢平兩年前離家,一直未歸,對于家鄉風物,懷念中尚有幾分新奇,他忍着連夜奔波的困意,撐着下巴,默默不語地浏覽着水兩邊的樓宇。

每每得了空,洛家安都會用餘光掃着船艙內的邢平,看着他時而昏昏欲睡,時而搖着頭,強制自己振奮精神。

邢平出身書香世家,回了家,不免又是些繁文缛節的拜見叔姨姑嬸,又要帶一大群小輩們玩兒,又要幫大人們做事,不免要先清醒清醒,以免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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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家安憋了一肚子的話,看着邢平那副模樣,又悉數咽了回去。

“兩年不見,怎麽話變少了?”邢平笑着問。

洛家安:“我是想讓你睡一會兒。”

“我不累。”邢平搖搖頭:“我愛聽你說話,你這麽安靜,我反倒覺得累了。”

“是嗎?”洛家安像是被解了封印,把肚裏的一籮筐話全部不分先後地倒出來。

“今年南塘比以往冷了,你帶了幾件棉衣回來?”

“不多,但夠穿,我初三就走了。”

“哥,你以後會當老師嗎?”

“會。”

“那你會回來嗎?回來在咱們鎮裏的中學教書?”

“如果你好好念書的話,我就回來。”

洛家安知道邢平話裏有話,語氣低了下來:“我都辍學了,總不能再回去。”

邢平立刻嚴肅起來:“誰說不能再回?你想回的話?誰能攔你?”

洛家安:“我不是念書的料,我就跟着我爸做點生意,也沒什麽不好。”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多說了。”

洛家安有些忐忑地瞄了邢平一眼,看他臉上平靜無波,還是不放心地問:“你生氣了?”

邢平忽然淡淡一笑:“我生什麽氣?臭小子,看路。”

洛家安規規矩矩地扭過頭,片刻又忍不住回頭說:“我不念書的話,你就不回來嗎?”

邢平良久不回答,洛家安就一直上上下下打量邢平。

邢平解了圍巾,露出白皙的脖頸,洛家安掃了一眼,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我看我就算是念書,你也不會回來!這裏窮村陋巷的,當然比不上城裏的溫柔鄉!”

“喲,這乖才裝了多久,就本相畢露了?”邢平眼角微微一挑,望着少年負氣的背影,終于找回了昔日的感覺。他點了支煙,修長的手指夾着煙身,慢悠悠地送到嘴裏,再徐徐吐出一層煙圈,聽着過往船只裏傳來的熟悉鄉音出了神。

***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戶戶閉了門,紅彤彤的挂鞭堆在院子裏,守到十二點的時候放。

洛家安趁着人忙的時候溜出去,獨自去了河灘邊上,也不知道是賭氣還是什麽,他也不管地上的草濕泥濘,直接就墊着手躺在地上,借着淺淺的土坡,看着對岸家院的點點熒光。

“偷跑出來也不找個好地方待着?”

嗓音醇厚溫柔,洛家安一聽就知道是誰,他趕忙從草地上坐起身來,半轉着身子看站在不遠處的邢平。

他穿得少,身上那件薄薄的大衣剪裁适度,更顯得他高大清隽。他大步走過來,和他并排坐着,身上的酒氣袅袅飄散。

洛家安湊近:“你喝酒了?”

“陪叔父喝了點兒。”邢平一只腿曲着,一只腿伸得筆直,沒了平日的束縛,臉頰上泛着點酡紅,一副醉玉頹山的姿态,眉眼如畫。

洛家安不說話了。

這片河灘的後面臨近山腳,平時少有人來,他小時候跟在邢平身後到處亂竄着玩的時候,玩累了就來這裏躺着,洗弄髒了的衣服,或者躺在草地上睡一覺,沒人打擾。

“哥,你的玉觀音哪兒去了?”洛家安并肩和他躺着,輕輕問。

邢平一聽就笑了:“原來你白天是因為這個生氣。”

那玉觀音是邢平從小戴在脖子上,保平安用的。南塘的風俗:如果要轉贈,一般都是送給自己心中重要的人,表示最真切的祝福。

總之,它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洛家安背過臉:“我沒氣!”

沉默一會,被戳破心事的洛家安有些心虛地主動挑起話題:“冰天雪地的,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邢平撿起一塊兒石子,噗通一下扔水裏,轉頭問他:“你可知道,今天你姐姐到我家裏來了?”

“怎麽會,今天我姐被我媽拖着去相親了。”洛家安說完,又突然間睜大眼:“我姐去你家了?”

邢平點點頭,把大衣披在洛家安身上,沉默了一會,起身欲走:“走了,你也早點……”

他半個身子才起來,手腕就被人一把拽住。他跌坐回地上,洛家安那雙有力的手牢牢地把他那只手鎖在地上。

他另一只手想擡起來反抗,又被洛家安眼疾手快地抓住,摁在了一邊。

邢平:“怎麽,要造反了?”

“哥。”洛家安盯着他,額前碎發垂下來幾根。

“我今天确實駁了你姐的面子,你要打就打吧。”邢平面色平靜地迎接着洛家安的視線,看着家安略帶憂傷的眼睛,心裏突然很不好受。

“邢平!”洛家安有些抓狂,手裏握的那雙溫熱的手,無數次在他的夢中出現,如今真實地握在自己手裏,他又有些惶然無措,卻又不舍得松開:“你知不知道……我……”

眼前這個人,他想了多久,念了多久,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得最深切。

可是,話到嘴邊,又像被這冰天雪地凍住了似的,不知道怎麽樣訴說,才不會驚擾到他。

忍耐到極致,哀恸到極致,他最終妥協:“我……我姐是個面子薄的人,你好歹也,緩個兩天再拒絕。”

話罷,他踉跄着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這裏凍得很,你記得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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