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普通的名字

第1章 好普通的名字

開學季。

七點到校,黎棠六點四十才起,洗漱穿衣磨蹭下樓,餐桌上放着冒熱氣的早餐。

包子油條還有豆漿,沒一樣是黎棠喜歡的。圍着餐桌繞了一圈,打開冰箱門的時候,黎棠小幅度扭頭,往廚房裏看。

這處住所是棟面積不小的雙拼別墅,雖不及黎家在首都的獨棟寬敞,但在三線城市吊車尾的敘城當地已算豪宅。房子上下五層,一樓客廳挑空,西廚開放式,中廚帶門,位于整層的北面。

在廚房裏忙碌的女人轉過身來,看到黎棠立刻彙報:“早餐在桌上,夫人還沒起。”

黎棠本也沒打算問她,因而産生了一種被看透心思的窘迫。

他故作無事地別開目光,從冰箱裏拿出一盒牛奶,扭頭的時候甩上冰箱門,給剛上崗一周不到的阿姨丢下一句:“嗯,我先走了。”

出門實在太晚,哪怕一路上司機在早高峰的車流中風馳電掣,到學校門口也已經七點半。

黎棠的高一就讀于首都的國際學校,無論課程安排還是出勤考察都遠不及眼前的敘城一中嚴格。不過今天是開學第一天,黎棠又是轉學生,高二(1)班的班主任劉老師從門口崗亭處領到人,帶到辦公室做好登記,就把人放走了。

走到門口,黎棠忽然聽見劉老師問:“诶等一下,你是不是還沒領新書?”

于是黎棠還沒來得及進教室,就先被班長帶着去領書。

高二課程多書也多,黎棠拿不動,好在有班長幫他分擔一大半。回教室的路上,黎棠察覺一道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甚愉悅地偏頭,見那剃了平頭的班長呲牙一笑:“我叫李子初。”

黎棠禮尚往來地自報家門。

大約是想和新同學搞好關系,李子初上前一步靠近黎棠,壓低聲音提醒:“學校不讓帶手機,會被沒收,記得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黎棠初來乍到,怎麽會知道哪裏安全。

上午課間操,黎棠因為沒有穿校服被留在教室。周遭無人,他正大光明掏出手機,點開之前學校的班級群。

兩節課沒點開群聊,已經積累了一百多條未讀內容,同學們都在聊周末去哪兒玩,聽說城郊新開了一家馬場,一批品質不錯的小馬駒正在開放領養。

黎棠插了兩句嘴,被一名叫曹洋的同學問新學校感覺怎麽樣,黎棠擡首環顧排滿桌椅的樸素教室,看一眼背後黑板報上一屆留下的“距離高考還有xx天”字樣,嫌棄地撇撇嘴,回複:不怎麽樣。

曹洋跟他玩得不錯,立刻私聊他:怎麽了怎麽了,是條件不好嗎?

黎棠回:小城市的學校,能好到哪裏去。

曹洋:對了,你走得太急了還沒顧上問,這一走打算啥時候回來啊?

黎棠:還沒定,我爸沒說。

曹洋:最晚高考回來咯?

黎棠:嗯。

準确地說,黎棠是借讀生,他的學籍還在首都,所以無論在浔城待多久,高考必須回首都參加。

曹洋又問:不是你媽帶你回去的嗎?

敘城是黎棠母親的家鄉,這次他們舉家從首都遷居此地,是因為母親生了一場病,黎棠的父親體諒她遠嫁心情郁郁,特地送她回鄉靜養。

其實本不必把黎棠一起帶上,是黎棠自己非要跟來。自記事起他從來沒離開過媽媽,每天都和她待在一起。

黎棠:嗯啊,至少得等我媽身體好一點吧。

這個回答在曹洋意料之中,他還是忍不住吐槽:我就知道,你個媽寶男!

黎棠也不否認。

無聊的一上午過去,午休時間,黎棠去學校外面的小賣部買了個三明治,撕開包裝咬了一口,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好久沒有這種進食只為填飽肚子的感覺,黎棠堅持将那硬得能剮傷食道的三明治吃下去半個,邊咀嚼邊懷念媽媽做的飯。

是的,懷念。媽媽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下廚了。

敘城一中高中部設有食堂,之所以沒去那裏吃飯,是因為嫌擠。

距離下午上課還有一個多小時,從洶湧撲向食堂的人群中艱難穿過,黎棠來到了位于校園北面的綜合樓。

這裏算是安靜,樓道裏更是一個人都見不着。

在黎棠的印象裏,綜合樓是美術和音樂教室的所在地,對于忙于學業的高中生來說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方,得天獨厚的休息場所。

然而校方許是擔心設備器材丢失,黎棠一口氣爬到四樓,一間開門的教室都沒找到。

再往上就是樓頂天臺。九月的天氣暑氣未消,黎棠怕曬,正站在樓梯拐角處猶豫要不要上去,興許上面有可以坐着休息的地方。

忽然聽見女孩子的甜美聲音。

“剛才王妍跟你說什麽了?”

緊接着是男聲:“沒什麽。”

“她是不是說喜歡你?你別信,她跟人打賭輸了,沒辦法才跟你表白的。”

“哦。”

“你失望了?”

“有點吧。”

“我就知道。”女孩有些不開心,“你們男的都這樣。”

男生輕笑一聲:“哪樣啊?”

黎棠沒有偷聽的癖好,可又有些好奇。

不由得擡腳上幾級臺階,通往天臺的鐵門沒關嚴,漏一條縫,黎棠湊近,偏過頭換個角度,正好看見男生的背影。

黑色短發,高瘦,胳膊撐着欄杆微微弓腰,稍顯寬松的校服T恤被風吹得一下一下地鼓起。

也吹得黎棠有一瞬睜不開眼睛,那背影落在他眼裏模糊成一片光影。

女生站在男生右側,收短的百褶裙襯得她腰細腿長。像是不滿意男生無所謂的态度,女生又“哼”一聲,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拿着。”

男生瞥一眼她手裏的信封:“什麽?”

“你不是說喜歡有才華會寫詩的人嗎?”

“是嗎。”

“你們班霍熙辰說的呀,他不是已經跟你混熟了?”

“那就是吧。”

“你幫看看我這首詩寫得怎麽樣呗?”

“嗯。”

男生的嗓音低沉,像是提不起精神,因而哪怕回複及時,也有一種散漫敷衍的感覺。

與女生羞澀又驕矜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

“沒讓你現在看,回家再看。”女孩面上染一層薄紅,聲音也小了幾分,“不準讓別人看見。”

男生笑一笑,把那信封塞進褲子口袋。

這下女生放心了,忽然想起什麽,問:“诶,你沒帶煙嗎?”

“沒。”

“早說啊。”

女生從随身背着的小包裏摸出一包煙,娴熟地摸出一根點上,自己先抽了幾口,然後把煙遞過去:“不介意吧?”

也許是錯覺,黎棠從女生的态度裏察覺到一絲高高在上的……施舍?

男生看一眼那燃燒着的煙,伸手接了過去。

女生笑了,是一種類似勝利的笑容。

“以後你就別買煙了,我給你帶,我知道你家的情況……這學期我爸給我飯卡充了不少錢,晚上一起去食堂?”

拇指食指并攏,輕撚在指尖的煙緩慢燃燒,青煙随風袅袅。

沒盯着看太久,男生開口應道:“好啊。”

然而晚餐時間,黎棠并沒有在學校食堂見到這兩人。

黎棠吃飯很慢,還挑嘴,下了課就來占座,一份鹵肉飯被他用筷子挑挑揀揀四十多分鐘,也沒吃完。

回到教室走後門進,作為轉學生,能選的座位只有後排。

落座後,黎棠瞟一眼左側第四組最後排,兩個位置都空着。

晚自習打鈴前一分鐘,有人坐上了其中靠窗的位置。

那人剛坐下就撐起下巴打哈欠,翻開課本時眉宇微蹙,神情有種被打擾的煩躁。

看來這次也沒能在天臺睡個好覺。

晚自習

第二節課,趕來班上布置數學作業的班主任劉老師,才想起今天來了名新同學。

黎棠被點名站起來自我介紹,有男生喊:“人家來一天了,我們都快混熟了。”

引來一陣哄笑。

劉老師拍講臺:“安靜!”

随後轉向黎棠,“我看過你成績,英語還不錯,數學差一點。”

黎棠有種不妙的預感,心說不會是要給我安排學習搭子吧?

果不其然,劉老師緊接着點了另外一個名:“蔣樓。”

等了幾秒沒動靜,她提高音量又喊一遍:“蔣樓。”

只聽一陣椅子與地面的摩擦聲,左邊的人站了起來。

黎棠循聲看去,男生面上帶笑:“老師,我聽得見。”

放在別的男生口中顯得挑釁的話語,被蔣樓用懶散的聲音講出來,平添幾分無奈意味。

在教室裏再度掀起的笑聲中,黎棠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別的,比如中午和曹洋的對話,被問到新學校有沒有美女,他的回答是“沒留意”,又被問到那有沒有帥哥,他停頓了一下。

蔣樓。

好普通的名字。

可套在這幅皮囊之上,又變得不普通了。

劉老師讓黎棠搬去蔣樓身邊的空位。

“他是我的數學課代表,平時也很樂于助人,我不在班上的時候,有什麽問題都可以請教他。”

黎棠正琢磨“樂于助人”這個詞,一條胳膊從左側伸過來,随着空課桌被踢到這邊,自己堆滿書的課桌被猛地擡起,再“咣”的在左側一米開外穩穩落地。

黎棠恍神的功夫,蔣樓已經坐回去了,從書堆裏翻找出題冊時,向還站着的人瞥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黎棠看懂了,是在問——你不坐?

慢吞吞挪過去,屁股挨着凳子坐了下來,黎棠擺弄了下桌面上被弄亂的書,不動聲色地打量向左側的新同桌。

靠得近了,黎棠發現蔣樓比他以為的還要高一些,低矮的課桌讓他不得不弓背低頭,後頸的骨骼凸起。往下看,手掌和他本人一樣瘦長,皮膚偏白,指節清晰分明。

正看着,新同桌發話了:“蔣樓,草頭蔣,樓梯的樓。”

他音調沉,語速也不快,所以并沒有吓到在偷看的黎棠。

可黎棠還是一愣,好一會兒才回:“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新同桌握着筆的手頓了一下。

黎棠當他和其他人一樣,覺得自己的名字奇怪。

果然,蔣樓停止寫字,偏過頭來看向他。

詭異的羞恥感,讓黎棠下意識去擋住寫了名字的課本。

“擋什麽?”蔣樓輕笑,“不是挺好的。”

其實黎棠并不讨厭自己的名字,畢竟是媽媽取的,據說他出生的時候恰逢秋海棠的花墜滿枝頭。只是“棠”字搭配上姓氏顯得太過甜膩,黎棠曾因為名字無數次被以為是女生,因此總有些反感做自我介紹。

但是有人說“挺好的”。

新同桌把視線移回,黎棠悄悄地呼出一口氣。

擋名字的手從課本上移開,黎棠拿起筆卻又不知該寫點什麽,發呆半晌,筆尖落在課本封面,把那寫得虛浮的名字重新描了一遍。

晚自習結束前,高二(1)班的每位同學都得到一杯奶茶。

黎棠點的外賣,當作見面禮,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多麽有儀式感的名目。他慣于用這種方式拉近和周圍人之間的關系,表現自己的合群,哪怕這個班級的同學數量是之前在國際學校的三倍還不止,請一頓奶茶的成本不容小觑。

同學們都很開心,幾個男生當場就跟黎棠稱兄道弟,交換各自的微信,說回去就加你。

合群讓黎棠感到放松和踏實,他打算以後每周都請客,多鞏固幾次。

不過似乎也有人不吃這一套。

下課鈴剛打,黎棠趁教室裏喧鬧,把特地多點的一份提拉米蘇推到隔壁桌,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蔣樓正起身收拾書包,聞言看一眼桌上的小蛋糕,再看向新同桌。

幾分木然的眼神,讓人想起中午在天臺,他看那支被抽過的煙時,也是這樣。

黎棠不知道的是,那藏有詩句的精美信封已經進了垃圾桶,連同那将将燒掉一小截的煙。

信封上的“To蔣樓”,名字正中被燙了個焦黑的洞。

蔣樓比黎棠高,因此看着他的時候需要垂眸。

黎棠則稍稍仰頭,看見蔣樓睫毛濃密,臉上笑容卻淡極。

“好啊。”蔣樓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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