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Keats

第4章 Keats

陳挽吃不下,口袋裏手機震動,他沒管,垂眸瞄了眼腕表也被正房大夫人曹芝尋了說處:“是不是菜不合胃口,阿挽怎麽瘦了這樣多。”

衆人看過來,陳挽拿餐巾擦了擦手,說:“沒有,天熱吃不了太多。”

曹芝內侄曹致狀似無意開玩笑:“阿挽吃慣了鐘鼎宴哪裏還看得上這些,那天朋友還同我誇阿挽前日現身中環,整個人都好派頭。”

各人神色微妙,趙聲閣的接風宴就是前日在中環那頭辦的。

海市獨此一家的海塔餐廳被包下整整兩日。

陳秉信審問陳挽:“你去中環做什麽?”

陳挽不慌不忙擦手,從容撒謊:“去幫卓智軒泊車。”

陳秉信渾濁的目光停在他身上,陳挽轉過頭,淡定回視。

陳秉信只得信,陳挽小時候去游泳恰巧救過個身份尊貴的同學是大家都知道的。

二房舅爺廖全笑道:“那阿挽要好好抓緊這根繩呀,光自己爬上去可不行,陳家好你也才能站得更穩嘛,是不是這個理?”

陳挽沒說話,陳秉信先嗤聲:“他能有什麽指望,人家不過是拿他當跑腿的使喚,怎會真給他臉面。”

這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大家都竊笑,宋清妙敢怒不敢言,面色都氣得漲紅了,陳挽卻并不覺難堪。

話雖難聽,但理論上,陳秉信沒有說錯,陳挽向來很有自知之明,他對那個圈子是否真正接納了自己從來不敢太樂觀,畢竟身世階層地位都擺在那裏,隔着天塹。

但再怎麽樣,陳挽也覺得,比這裏好得多,先不說少爺們拿不拿他當朋友,至少是拿他當人的。

陳挽認同地點點頭,不卑不亢道:“是這樣的,我一個打雜跑腿的并不能說上什麽話。”

Advertisement

且不說他不會為陳家做任何事,就連他自己的生意都不會利用那個圈子的人情與便捷。

這是一道嚴明的防線。

陳挽這個人,從裏到外,從頭到腳,從眼神到笑容都是不純粹的,但唯有這點心意還算是純粹。

他必須盡全力保有這點純粹。

大家都想看陳挽笑話,但當事人一臉無所謂、不上心,話題便換到了三房長女的婚嫁身上。

陳宅規矩森嚴,繁文缛節極多,晚餐結束,陳秉信雙手合十念了禱語,率領衆人給真主、媽祖像上香。

陳挽不止一次懷疑,這種半土半洋、不中不西的形式主義信仰真的不會将東方西方的神明都惹怒嗎?

站在一群同輩間重複跪拜磕頭的陳挽某一刻覺得自己活在大清末的某年。

陳秉信像往年一樣,請了幾個風水大師來驅鬼供佛,花重金請了靈符,企圖榮信這幢從根部就已經腐爛的大廈重煥生輝。

大師四處摸摸牆角、門梁,算得一副好卦後,衆人又放下心來去碰麻将了,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牌嘩啦啦一倒,觀音和佛祖都要被這一聲聲“胡”吵了清靜。

紅木挂鐘才指向八點,離可以走還有很久。

陳挽去偏廳透氣,他從不在老宅打工作電話,無聊立在窗前看雨。

八號風球挂得猛烈急遽,走卻不幹脆利落,一直拖着尾巴,夜雨打在寬大的棕榈葉上沙沙作響,冰秋葉海棠花瓣落滿庭院。

這天并不是周末,但是放臺風假,小孩子就多起來,有陳家旁支的,也有客人帶來的,在前堂打鬧。

陳挽百無聊賴看了一會兒,敏銳地走至一個羊角辮女孩面前,她正在以一個奇怪而僵硬的姿勢貼着牆面。

陳挽将周圍幾個蒼蠅般圍着她打轉的男孩唬走,蹲下來問:“你在做什麽?”

女孩應該是混血,鬓發微卷,淺色瞳仁戒備看着陳挽,陳挽朝她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

幾乎沒有人能抵得住陳挽的笑容,無論是十七還是七歲,搖頭,女孩用英語說:“我沒事。”

陳挽看了下她身上沒什麽明顯的傷痕,便站到她旁邊,學她一樣立牆。

大概是這個無聊打發時間的舉動莫名贏得了她的信任,過了一會兒,女孩側過頭,一本正經地伸出手:“你好,Judy。”

陳挽也伸出手,鄭重地握了握:“你好,陳挽。”怕她聽不懂中文,陳挽又說:“或者,Keats.”

女孩對他的中文名比較感興趣,但發音不是很流利:“陳、挽?哪個挽?”

“挽留的挽。”

Judy眨了眨眼,她的中文水平還不足以理解這個詞彙。

陳挽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張很簡潔的名片,指了指上面的字,Judy仔細看了一會兒,收下了。

兩個人又并立着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夜雨,陳挽覺得口渴,拿過供臺邊的一只山竹問:“Judy,吃不吃?”

Judy猶豫了一瞬,說:“不好意思,陳挽,我不方便吃。”

陳挽對她一板一眼的正經感到好笑。

“why?”

Judy為難地說:“我的裙子壞了,我不方便離開這面牆。”

陳挽這才注意到她的裙邊有剪刀破壞的痕跡,他收起笑,低聲問:“他們做的?”

男孩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

Judy默認。

陳挽脫下自己套在外面的襯衫遞給她,讓她系在腰間:“先擋一下。”

Judy說謝謝,陳挽問:“是否需要告訴你母親?”

Judy的母親是杜蕊夫人,現在正在客廳打牌。

這位曾經的海市首富遺孀、坐擁半邊淺灣的名媛情人衆多,Judy父親的身份也曾是海市人人津津樂道的謎團之一。

杜蕊夫人沉迷紙醉金迷,不怎麽管Judy,所以Judy還是說不用了,杜蕊夫人只會斥責她失了淑女禮儀。

陳挽尊重她的意思,他的襯衫很長,Judy完全可以當裙子穿,并且顯得很時髦。

陳挽掰開山竹分一半給她,Judy吃得很矜持。

當下正是山竹旺季,越國當日空運進口,個個渾圓飽滿,果肉瑩白甜美,似幾瓣盈雪,津甜甘汁溢于齒間。

吃完陳挽看了看果籃,問:“再吃一個吧,鳳梨還是香瓜?”

Judy披上了他的外套,行動自在了許多,探了探頭,說:“香瓜。”

陳挽拿刀去切,忽然一只手自身後拍上他的肩,陳挽反應極快偏閃轉身,刀尖對準來人,對方急忙挪開手,舉起,呈投降狀,笑得牙龈露出:“阿挽,是我。”

陳挽上前半步擋住Judy,刀沒放下,在空中晃了幾個比劃,說:“是你又如何,退後。”他都不必回頭只消聞見那種腐朽的氣味便知道是哪一只惡臭蒼蠅。

廖全仍是笑盈盈的,指指他手上的刀:“先這個放下吧,我只是好久沒見到你,想同你聊聊天。”

陳挽沒理他,廖全就又說:“家和萬事興,姐夫看到又要說你了。”

“看到也無妨,”樓梯的燈光打在陳挽臉上,他一不笑,氣質其實是有點陰冷的,陳挽歪了歪頭,緩慢但清晰地說,“你以為你還能再一次把我送進小榄山?”

廖全的笑淡了些,舔了舔牙根。

小榄山是海市的瘋人院,關的都是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官員的情婦私生子、特級政治犯、精神失常的明星。

陳挽從九歲開始,在那裏渡過三年。

他将刀尖往前伸了一寸,直直指向對方眉心,點了點,語氣平靜地說:“你做不到了,但我可以再剪一遍你的手指。”

刀尖實在過近了,廖全貪婪渾濁的眼球終于瑟縮半分。

陳挽剛從外環唐樓被接回來那一年,九歲,午睡時被廖全關在房間。

廖全拿手摸小孩的腳,脫他白襪,不想陳挽異常機警戒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反腳用力踩他手腕。

廖全痛叫一聲,扇了陳挽一巴掌,抓他頭發,陳挽歲數不大,性狠話少,二話不說直接拿書桌上的剪刀剪他手指。

他從來不是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他是在外環唐樓厮混無人管教的野孩子,是弱肉強食之地長大的惡犬,沒受到過馴化,全身長滿利刺,廖全被紮得滿手淋漓鮮血。

菲傭在樓道裏聽到慘絕人寰的嘶叫時,陳挽快要将人手掌都戳穿了,還要去刺他的眼睛和臉。

此事掀起軒然大波,醫生來家裏診傷,說搞不好要廖全右手要殘廢,二房夫人廖柳當衆揣了陳挽一腳,又揮了宋清妙一個響亮巴掌,仍不解恨,一哭二鬧三上吊,要陳秉信還她弟弟一個公道,廖全是廖家的獨苗。

各房人人看陳挽像看一個瘋癫邪氣的瘋子,哪裏有普通小孩這樣心狠手辣鬧出人命的。

陳秉信震怒,陳挽就像護母弑父、無法無天、不服管教的哪吒,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命家庭醫生強制給他打了安定,出了一紙診斷他患精神類疾病的診書,押他進小榄山。

陳挽收回刀,一眼不看廖全,繼續給Judy切香瓜:“你是知道我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講得出做得出。”

廖全以前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現在更不能,廖全不甘地看看他漂亮隽逸的側臉,陳挽身上那種迷惑人的柔和和勁兒勁兒的時候都很招人,但他也怕陳挽發瘋,畢竟對方剛才似乎是真的打算将刀子戳進他的眼睛裏。

還不是時候,廖全看看Judy,後退兩步,走了。

陳挽遞給Judy一片香瓜:“怕不怕?”

Judy吃得嘴巴亮晶晶的,問:“什麽?”

“有沒有吓到你?”他剛剛比刀的樣子像是要殺人,不知會不會給小朋友留下心理陰影,所以遞水果的時候對她微笑,并拿紙巾幫她擦了下手上沾到的果汁。

“沒有,”Judy仰着臉看他,應該是杜蕊夫人和情人調情時并不避着她,小女孩有些早熟,用英語說,“陳挽,你是溫柔的紳士。”

“……”拿刀指人,溫柔的紳士?

Judy眼睛往果籃子裏左右看看,真誠道:“like the mangosteen,Keats.”

Mangosteen,外表結實堅固,內裏瑩白柔軟。

“……”陳挽不是很懂小朋友的奇妙的想象力和童心,噎了片刻,不敢給她刀,塞了幾根水果叉子到她的口袋用以防身,叮囑:“以後看到這個人,走到大人多的地方去。”

Judy信任他,便很聽話地點頭。

作者有話說:

陳挽的英文名是濟慈

小朋友覺得他像山竹,熱帶水果,掰開來是溫柔貓爪,甜甜軟軟,這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