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
第23章 22
22
比利時錦标賽前夕,辛戎回了巴黎鎮一趟。
巴黎鎮位于肯塔基東部,離萊克星頓車程不到一小時。
自從祖父弗蘭克賣掉農場後,他就鮮少踏足小鎮。在那裏,他唯一學到的,要給自己裹一層厚厚铠甲,盡可能地冷漠,僞裝成一動不動、毋需有鮮明思想的雕塑。
他聽人提起過,弗蘭克和第二任妻子每夜在床頭禱告,聆聽主的聲音,用聖經上的教義說服了一券親屬,接納遠渡重洋而來的他。
只是,基督徒行完蒙昧的善,還是把他安排在了狹長肮髒的馬廄入住。沒什麽可抱怨的,畢竟那時,他真的以為,下半輩子若是當不好一名農夫,就只能去大城市流浪了。
早晨出發的時候下了幾滴雨,天一下子變陰。蘭迪主動請纓作司機,辛戎沒有拒絕。這次,是去談一筆買賣。達隆四年前買下農場改造成煙草農場後,經營得普普通通,幾乎沒怎麽創造利潤,遂動了出售心思。辛戎怎會不懂,曾經關于農場的收購,立足點不在交易,不過是達隆想要消解沉郁多年的心結,從而解脫。奈何父輩的血液太強悍,會帶來恐懼、傷害,卻又無法擺脫,就這樣被非自願地繼承下來,貫穿全身,融入一代又一代。
下了高速,烏雲散去,金色溪流般的晨光,從公路一直蔓延至農場,河依舊在,波光粼粼,一如往初。無論誰主宰這片土地,土地就在那裏,生機勃勃。生意談得還挺順利,買家很快就簽了約。辛戎本想邀請對方一起共進午餐,誰料對方要趕飛機,參加下午的一個商業剪彩活動,只能另行再約。
送走貴客,辛戎擡腕看了下時間,問蘭迪餓嗎。蘭迪說還好,但兩人還是驅車去了鎮中心。蘭迪泊好車,辛戎輕車熟路,帶蘭迪來到一家有紅屋頂的館子就餐。
“披薩?”蘭迪有些意外。
辛戎笑,“怎麽,不喜歡?”
蘭迪聳聳肩,“我都可以。”
女招待穿着紅色條紋制服,戴一頂紅色船帽,迎向兩人。落座後,蘭迪感到有視線掃過來,先沒在意,點完單,隔了半晌,那些視線仍聚焦在他和辛戎這邊,便覺出不對勁。他朝四周張望,探究的眼睛卻收了回去,變成一張張貧乏的面容。
披薩味道還算過得去,女招待服務也算熱情,店面潔淨亮堂,所以蘭迪埋單時,留了不少小費。
出了餐廳,兩人消食,沿街散步,這鄉村小鎮,風景确實不錯——不遠處的田地平整寬闊,各家各戶門前都有綠茵茵草地,還有秋千、地精、石龛一類的陳設,風格溫馨樸雅。他們并肩,一直走到了一間旅館前的草坪上,有一對新人在結婚,親朋好友圍繞着他倆,獻上祝福,沒有儀式,沒有任何繁文缛節。鮮花和路過停留的鴿子們,成為唯一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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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家餐廳的氛圍很古怪吧?”辛戎主動提起。
蘭迪沒吭聲,看向辛戎,等待接下來的話。
“那家餐廳我以前經常去,後來我熟悉的店員,是一對母女,她們離開了,就再沒去了。但去那裏吃飯的人嘛,還是那副德性。”
蘭迪大致理解了,心底還是有慮。他敏感地意識到那些眼神,其實是一種觸犯。仔細一琢磨,不奇怪,巴黎鎮是一個完全以白人為主導的社區,宗教氛圍濃厚,比肯塔基的其他市鎮要封閉保守許多,極端排斥少數族裔。
辛戎目光投向草坪上的那對新人,感慨,“時代變了,巴黎鎮的人,以前可是非要在教堂裏舉辦儀式的,否則就是亵渎信仰。”
蘭迪睜大眼,想不通,既然有所變化,為何在餐廳裏的那些人,依然固執己見,以過時的眼光打量他倆?
“這裏在割裂,”辛戎替他解惑,同時下了結論,“沒想到有一天我能親眼看見變化,有一部分人不再信奉以前那套了,根基開始動搖,剩下的人,一定怕死了。”
蘭迪摸摸鼻尖,試圖緩解沉重氣氛,“其實那女招待不錯,我對她印象挺好的。”
辛戎領情,并奉上即興幽默,“當然,全美國最善良的女人,都做女招待了。”
頭頂忽然一暗,兩人雙雙仰頭,從遠處天空,飄來了一只熱氣球。熱氣球還在不斷攀升,快要接近雲朵。辛戎來了興致,朝吊籃裏根本看不見的冒險家們揮了揮手。
蘭迪有些奇怪,“你認識他們嗎?”
辛戎搖搖頭。
蘭迪詫然,脫口而出,“那你還對他們揮手......”
辛戎笑,“別這麽傲慢,蘭迪,我今天很快樂,所以我要祝他們好運,還有快樂。我希望他們不要遇上坎坷,成功返航。就算遇上困難了,也能化險為夷。”
回到萊克星頓的酒店,樓下一間大廳臨時成了音樂廳,變成供中産階級交際的場所。一群穿着閃耀亮片連體衣的現代舞舞者魚貫而入,同他倆擦肩而過。
辛戎調侃起來,說自己在紐約第一次看演出,就是現代舞表演。臺上的舞者身着膚色連體衣,身段勾勒清晰,在燈光的襯托下,視覺上近乎全裸。他那時萬分害羞,眼睛都不知該往何處放。如今,不同昔日,即使脫衣舞舞娘大剌剌杵在眼前,也能大大方方欣賞了。
“就像世界在我面前開了一扇窗,我把腦袋小心翼翼探出去,包羅萬象。”他說。
蘭迪先是瞪圓了眼睛,随即晃着腦袋,笑起來。實在難以想象,辛戎局促的畫面,就像天方夜譚般。他目不轉睛盯着辛戎,似乎對眼前人,又多了一層了解。
盡管這一天足夠日常,就連小插曲也算不上貨真價實的波瀾,可他得出一個單方面的結論——他們之間,通往心靈的那扇門,正在慢慢開啓。
同乘電梯時,蘭迪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願意幫我看看我母親的日記嗎?”
辛戎一怔,“什麽?”
“我中文學了有一段時間了,可這樣還是太慢,我想請你幫我翻譯她的日記,行嗎?”
語言,也是一扇窗,開了,才能看見本來面目。蘭迪有點等不及了。
辛戎嘆了口氣,裝作思索。
蘭迪見狀,再次厚道地笑起來,神情誠懇。
辛戎跟着笑了,“你要感謝我今天的‘快樂’......心情好,看這世上的一切都順眼。好吧,就發善心,幫你一回。”
晚間,辛戎剛一洗完澡,房間門就被人敲響。蘭迪站在門外,腋下夾着一本硬皮日記,暗紅封面,對他說晚上好。蘭迪進門,他邀蘭迪在沙發上坐下。蘭迪坐着,他站着,形成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态。蘭迪将日記本遞給他。
“你随身帶着這本日記嗎?”辛戎将日記在手上掂了掂。
蘭迪摸着後頸,“差不多吧。”
辛戎低頭,打開日記,內頁已經被翻到卷角,紙面微微泛着黃。随手翻到一頁,字寫得很娟秀,不由讀出聲,“6月11日,晴。下午,樓下發生了一樁車禍,一個人撞死了一條狗,還招來了警察,與狗主人扯皮。這裏的人好奇怪,把狗看得比人貴重。超市還不錯,裏面商品琳琅滿目,可以直接就拿,不需要糧票、購買票。這裏也沒有大陸那樣的售貨員,只會站在櫃臺後頤指氣使。招待會我不想去了,說什麽看話劇錄像帶,到底是不是看真正的話劇,鬼知道。”
辛戎接着往下翻,日期隔了兩天,是13號。
“今天,他說要帶我去開刀,說開了刀就好了。可我不想,要是留下了創口,我該怎麽辦。晚餐吃不下。他來看我,說再這樣下去,就分手。他昨天還說會和妻子離婚,今天就變臉。為什麽夏天下雨,還是這麽涼,像秋天。”
索性跳着翻到中間,記載日期來到10月。
“我向警察報警,警察派了翻譯,但是名男翻譯。他對我充滿質疑,我每說一句,他都要接上一句,這是真的嗎?再翻譯給警察聽。也難怪,我聽懂了那個單詞,他告訴警察,說我的職業是妓女。警察好像并不在意。我聽說最近在愛荷華,一對黑人父子被白人生生打死了,卻只罰了幾千美元,連牢都不用坐。這就是美國的法律嗎?形同虛設。”
辛戎蹙眉,已經能嗅到若有似無的危險信號。蘭迪觀察他的臉色,忍不住問:“怎麽了,是寫了什麽不好的嗎?”
辛戎朝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直接跳到最後一頁,時間來到了次年12月。
“我該不該要這個孩子呢?我問蓉姐,蓉姐說生下來孩子,實在養不起就送去福利機構吧。找找孩子的父親最好,讓他出錢養,天經地義。美國人要是不打算養孩子,是會被法律起訴的。可是,孩子的父親,他也不是美國人。奈何!......這裏不是家,我總要回家的。十年、二十年,不管還要再等上多少年,我一定會回中國的。”
辛戎合上日記,深呼吸,百感交集。他只看了一部分,就能從那些關鍵字中,拼湊出一個女人,并不太好的下落。現在,他是該告訴蘭迪一個充滿拙劣“希望”的故事,還是一個不堪一擊的現實呢?
他的視線游離了一下,最後回到蘭迪身上。
蘭迪直視着他,開口,替他做了決定,“你只要如實陳述就行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作者有話說:
謝謝評論、投喂的各位。
還有幾章,第一卷就要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