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3

第24章 23

23

見辛戎面露遲疑,蘭迪又強調了一遍,“沒關系,告訴我。”

“這上面寫的什麽,你是真的一點兒都不了解?”辛戎問。

“能看懂一些只言片語,”蘭迪語氣真誠,“大部分是不懂的,我也不想輕易拿給陌生的家夥看。”

辛戎盯着對方,腦中突然升起警惕的訊號——這個男人是發自內心深處信賴自己嗎?從學中文到袒露學中文的目的,再到這本日記,會不會是早就策劃好的陰謀,誘導自己卸下心防?示弱,有時是極為有用的工具,可以招來同情。沒辦法,在四面楚歌的現實裏,太輕易相信別人,極有可能付出慘痛代價。他不想以己度人,可更不想再嘗栽跟頭的滋味。

辛戎默了片刻,重新打開日記,“你想了解哪一段?這裏面大部分記錄的是日常生活,應該是在生下你之前寫的,最後一篇是正懷着你時......”

蘭迪插嘴,“有提到我的父親是誰嗎?”

辛戎聳聳肩,作了個可惜的表情,“我沒全部看完,得要認真再看一遍,才能知道。”

“我明白了......那她為什麽會來美國,有寫嗎?”

“我不太清楚......”辛戎止聲,低頭,快速翻到最前面的幾篇,囫囵掃了一遍,尋找這個中國女人,為何要背井離鄉的蛛絲馬跡。

蘭迪盯着辛戎,目光變沉,像一道傷口。

一個他從未見過,卻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女人,通過一本日記,将許許多多逝去的細節,凝固在紙張上,無法抹去。或許她是無意的,輕飄飄的,可這些字記錄下來了,作為一種需要,也作為一條繩索,挽住了母與子間與生俱來的那份感情。

蘭迪忽然問:“她一直還想回中國,是嗎?她希望我當一個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辛戎微感詫異地擡頭。隔了一會兒,抿抿唇說:“哪國人都好,只要你能活得有尊嚴,少些苦惱就行。”

“真的,她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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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點點頭,看不出有騙人痕跡。

蘭迪釋然一笑,“只要這本日記在,我的希望就在。”

辛戎在心中默想,這似乎有點阿Q意味了,好在蘭迪并不讀魯迅,更不會懂阿Q到底是誰。

稀奇的是,這一晚,辛戎做了夢。

夢裏有人在哼唱着歌,聲音很像辛羚。他只在很小的時候聽過,所以不敢确定。他還夢見了蓋恩斯農場裏的那條河,平靜,河岸之上,是無邊無際金黃的麥田。白光閃爍,畫面轟然一轉,他又來到曾經熟悉的海邊,恰在退潮,烈日下的沙灘,曬得發白。那歌聲,在浪潮湧來的時候也不散,他甚至能跟着一道哼,哼那殘缺卻情緒飽滿的歌詞。

5月17日 比利時錦标賽

天公作美,這次,放了個大晴,賽道狀況良好。太陽一出,就熱,溫度上升,看臺上、沙圈外圍,到處都是口幹舌燥的人,眼巴巴盼着圍場裏的馬開跑,洩火。

蘭迪趴在栅欄上,正與練馬師和騎師溝通。柚子乖巧安靜地站在一旁,偶爾晃動脖子,肩隆上的肌肉像浪一般起伏。毛皮在陽光下,如綢子般,閃閃發亮。

它是重千磅的冠軍,賭徒為它瘋狂,為它下注,它用四條強壯的腿判決所有人的運氣。

“你得悠着點,今天早上最後一次晨練時,柚子的速度有點令人擔憂。”蘭迪告誡騎師。

練馬師邊調整馬蹬,邊搭腔,“對了,要記得給它留一點體力,在最後直線沖刺。”

騎師推了下頭盔沿,露出一顆自信滿滿的額頭,眨眨眼,“知道,安心吧,我會再帶回來一個冠軍。”

人群中忽然傳來騷動,視線整齊劃一投向同一方位——大屏幕上在滾動賠率,柚子的賠率最低,就在剛才,由1:4,立馬跳變成了1:3,蘭迪心一驚。吃驚之餘,剎那間,又變成了1:2,賠率怎麽會在開跑前有如此大浮動?這可不是按照提前說好的來啊......

他猛然醒悟,意識到有人正在場外瘋狂下重注,拉低柚子的賠率。

辛戎在樓上包廂內,盯着賠率變化,心底也是一涼,臉色變得凝重。

有人在搗鬼,如果賠率還要繼續下拉,跌破1.5,那麽他投注出去的一部分錢,根本就是廢紙,更別說給祁宇致命一擊了。

辛戎狠狠揉了幾下太陽穴,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捋清思路——

拉盤攪局的最大嫌疑者,祁宇無疑。

他強迫他押了不止三百萬美金,還押了能夠“袒露”的全副身家。盡管他留了一絲仁慈,沒有趕盡殺絕,沒有死摳雞零狗碎,只需要那下注的財産總額,與自己暗中調查的數字,接近吻合足矣。可反過來,以祁宇立場,這是盤不公平的賭局。

絕境之下,人自有求生本能,好的壞的手段都會使上,即使孤注一擲、不惜血本。更何況這是祁宇,一個絕不甘心走向敗局,頭破血流都要當“人上人”的偏執小醜呢。

辛戎眉頭深鎖,那除了拉低賠率外,祁宇還會施展哪些龌龊手段呢?

屏幕畫面跳躍,賠率竟又下滑了一些,跌破2了。

盯着這些紅色數字,簡直要腦充血……可他無法置身事外,敬而遠之。

他不再來回踱步,坐下來,托腮沉思,不能中祁宇的詭計,對方是想逼着他追投,穩定賠率。只要保證柚子摘得桂冠,自己就不算輸。

慘勝,也是勝。

他思維逐漸清晰,有了個大膽推測——

祁宇說不定買通了自己這邊的人,要作馬。重賞之下,必有莽夫。可是,會作哪匹馬呢?現在場上,除了柚子外,他這邊還控制着兩匹馬,作為保險。

極大可能是作柚子。

作柚子的話,就一定會在賽程中施壓,無非就是派遣自己的馬使絆子、夾擊柚子,更粗暴簡潔點,直接讓騎師失誤……難道不會是.......命令騎師堕馬?

在賽馬協會眼皮底下,倘若為非作歹得太過嚣張,拉了協會面子,協會可不留情,會直接将“老鼠屎”移交給FBI審問。每一年,不知有多少相關從業者因未守好“底線”落網。祁宇真會這般一意孤行、明晃晃瘋癫嗎?

辛戎在心底冷笑,情有可原,一個莽撞的外來者,自然參不透這裏真正的規則,以及觸犯規則後,将會面臨的可怖後果。

這時,手機響了,辛戎接起來。

蘭迪盡可能平緩住心情,可語氣仍藏不住擔憂,問怎麽回事。

辛戎差不多有了思路,決定放手一搏。他清清嗓子,聲線鎮定,“我知道大事不好,冷靜點,老兄。聽着,策略需要改動,接下來按照我說的——”

馬兒們出閘了,四蹄一揚,塵屑紛紛起舞,顆粒懸浮在空中,似煙雲。它們身姿如燕,與飛無異。

蘭迪一眨不眨,緊張地盯着賽道。

辛戎沒有多餘解釋,只告訴他,不能在人身上賭,那就在馬身上賭。馬比人要來得單純,何其無辜,它只為奔跑而生。

為了贏,就要把阻擋成功之路的不穩定障礙,提前清除。辛戎命令蘭迪松了其他兩匹馬的蹄鐵,一方面,防止騎師控制馬反水;另一方面,制造賽道“意外”,若是急速奔跑起來,松動的鋁鐵環,有近乎百分百的概率,會像回旋镖一樣,從馬蹄下失守抛向空中。落在這兩匹馬後的馬兒,或者并駕齊驅的,可就慘了。

柚子唯一要做到的,就是一直保持領頭趨勢,絕不落入馬群之中。

即使這樣做了布局,還是存有一個隐患——愛爾蘭裔的騎師。他究竟有沒有被收買?蘭迪不可能當場質問對方的忠誠,只能在出發前,仔細檢查了一遍馬,确認籠頭、馬镫、馬鞍各就其位,沒有一絲一毫差池。

“如果需要,就給柚子加鞭。”蘭迪盯着騎師,雖在禮貌微笑,眼底卻一片肅穆,“辛先生要我轉達,這場必須拿下,贏了,他會另外再給你一張支票。”是一種暗示,同時也帶點下意識的威脅。

騎師拍拍他的肩,還是那樣自信,笑笑,跨上馬鞍。

柚子消耗着能量,來到四分之一柱,即将進入傾斜的小道,兩匹馬不太對勁,開始向柚子夾擊。柚子露出舉步維艱的跡象。側方奔出了另一匹馬,它的騎師像絕望了似的,拼命鞭打它。它低吼着,如暴龍,越過一匹匹馬,沖到了頭馬位置。

蘭迪在心中暗叫,不好,捏了一把汗。

柚子聰明,沒有亂步伐,終于等到空隙,以一個短暫的瞬移,轉換方向,突破圍攻。那一瞬快極了,肉眼不可捕捉,只能在賽後憑借錄像,研究出柚子是如何見縫紮針地騰挪。

騎師瘦弱嶙峋的屁股不由撅高,已經完全離鞍,比賽速度變得愈發快,馬的喘息也愈加重。就在此時,被辛戎預判的情況發生了。

其中一匹馬的蹄鐵果不其然地甩掉了,像一枚炸彈,循着軌道,在賽道上爆炸。挨近它的馬,不約而同受驚,将中前段陣型打亂,簡直稱得上混亂。主持人和觀衆們發出驚呼、尖叫,也哄哄亂作一團。

惟有柚子和甩開馬群的頭馬,不受影響,雙雙猛而狠地向前推進。

眼見柚子伸長腿,仿若滑翔一樣地跑,騎師只能蹬緊馬镫,竭力扶住馬鞍,防止被它颠到地面。

所有人都該承認,在開跑的那一刻,世界就被這匹烈馬抛在了腦後。

最後一浪,進入直線。

頭馬的騎師似乎感到危機,忍不住回頭,瞟了眼柚子。他一定會後悔,此刻的分心。

柚子再次加速,如火箭般,縮短距離,七個、六個、五個.......一個馬位,直至零,完全無差距,兩匹馬并駕齊驅!主持人也在廣播裏扯着嗓子吼,不可置信,不可置信!超級明星,Pomelo Galloop再次向我們展現了奇跡是如何奔跑的!

柚子幾乎是跳着越過終點的,如一道火焰,銳不可當,拉開第二名一個半馬位。

騎師挂在它身上,搖搖欲墜,這場艱難戰鬥,幾乎耗盡他的體力。

辛戎沒有下場參加合照。

在柚子即将沖線的那一刻,他也被感染,跟着激動,大喊加油。在确定勝利後,那種快樂偏偏不能持續,胸膛裏,反而充斥起一種空虛。他不知是被勝利,還是被快樂,抽幹了情緒。

他點了支煙,猛吸了好幾口。

還有什麽可做的?真的贏了?

煙霧從他口中消散,他擰了下眉,眉間出現一道裂痕。

賠率是在1:1.2固定的。祁宇砸了賠率,是必然輸的,可自己就是真贏了嗎?俱樂部跟達隆約定,這場需要四倍盈利,然而因為他私下與祁宇的賭約,賠率幾乎拉到了底。除非,他拿出自己的外圍盈利,賭上窟窿。柚子剛将他“駝”穩在馬背,他可不想就此跌落。

他忽然記起達隆曾經對他的忠告,梭哈玩賭博,必然慘敗。

他已清楚意識到,在今天這場游戲裏,自己還稱不上絕對勝者——

鯊魚被鯨魚吞下,鯨魚在魔鬼的腹部,魔鬼在地獄。*

作者有話說:

*——出自C.E摩根的小說《賽馬》第五章

改了錯字,可清除緩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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