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7

第58章 57

57

一刻也不耽誤,辛戎開始着手調查王啓仁那宗綁架案。

先從搜集當年的新聞切入。蘭迪和阿吉陪他跑了好幾家有舊報紙庫存的圖書館,按照綁架案發生之後的日期算,92年九月之後各家報紙,只要報道了有關于王啓仁的,均搜羅了一遍,連邊角料都沒放過。這需要有足夠耐心,還得細心,反複篩選哪些信息是有用,哪些是無用。

在元朗區的一家公共圖書館,那些過去的舊報紙,被錄入進了電腦系統裏。阿吉對電子系統完全不感冒,上手太慢,還不如辛戎自己來;蘭迪應付不來繁體中文,只能幫着看一些英文報紙上的消息。辛戎也沒指望別人能有太多協助,這本來就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完成的事。

他花了半天時間,才學會得心應手地搜索信息。害怕錯過任何一點有用信息,片刻不停地盯着屏幕,眼睛和腦袋,早就疲乏不堪。

蘭迪讓他稍微休息一下,他只是笑笑,坐在椅子上,抻了個懶腰。蘭迪擔憂地看着他,抿抿唇,沒再繼續勸。心裏明白,勸辛戎還不如勸自己。

辛戎又把目光放到屏幕前,點着鼠标,轉到下一頁,又下一頁,眉頭緊皺,漸漸又舒展。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是查出來了些眉目。他關上電腦,起身,拍了拍蘭迪肩膀,再走到趴在桌子上打盹的阿吉身邊,俯身,捏住他鼻子。

阿吉窒息着醒來,剛想破口大罵,就看見辛戎一張饒有興致的笑臉,眨眨眼,說:“走吧,回家。”

對上辛戎,阿吉發到一半的怒火不得已熄滅。

辛戎補充道:“羚姐給我發了好多條短信,叫我們回家吃飯。”

在車上,蘭迪發現了辛戎一掃疲乏,狀态格外高昂,他小心翼翼問,是查到了什麽嗎?辛戎故作神秘說,回去告訴你們。

到家,辛羚還在廚房裏忙碌。她聽見玄關的動靜,從廚房探出腦袋,愉快地跟仨打招呼,讓他們再等上一刻鐘,就能開飯。

辛戎把倆人帶到自己房間,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說出自己的發現。

當年,綁票的主使人,嫌疑人員從王啓仁的三個兒子,親朋好友 ,公司上下職員都懷疑了個遍,但警方一一排除了,這些人都有完美證明,沒有作案時機,所以調查一時陷入了僵滞。此時,有一家報社的記者提出質疑,有沒有可能“受命行事,拿錢辦事,替人消災”呢?輿論很快又導回到王啓仁親屬好友身上,認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這位記者的發聲,很快被王的親友抵制,并且還發出聯合聲明,若是他再無中生有造謠,引導輿論風向,随時面臨起訴。

不多久,這位記者協助破獲了一起兩岸三地的特大洗錢案,拿到獨家報道,一時風頭無兩,并順利得到升遷。自然,他也漸漸地不再跟進吃力不讨好的王啓仁綁架案,甚至還撰寫了一篇報道,推翻自己之前的猜測與懷疑,向王的親友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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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忽然停下來,問兩人,聽出來什麽貓膩了嗎?蘭迪和阿吉面面相觑,有些懵。

辛戎嘆了口氣,嘆他倆的朽木不可雕,“這麽明顯的被收買?你們看不出來?”

阿吉疑惑,“這記者被人收買了?有什麽證據能證明?”

辛戎轉身去書桌,從抽屜裏掏出來之前找到的一沓沓發黃報紙,鋪陳在桌面,指着被紅色水筆圈出來的同一個名字——是那記者的大名。

“他報道王啓仁綁架案花費了巨大精力,當時,幾乎所有的深度報道都是他寫的。我還特地查過當年的發行量,對比了下,只要由他撰稿的關于王啓仁綁架案的報紙,發行量是要遠高于其他報社的。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普通民衆對他寫的東西,深信不疑,甚至津津樂道。他把矛頭又一再指向熟人作案,王身邊的嫌疑犯對他忌憚,當然有跡可循。就算是假的,也容易以訛傳訛,變成真的;那如果要是真的呢?難道不會更……”

盡管還有些詞句聽不太懂,但不妨礙蘭迪開竅,立馬接茬,“如果是真的,就會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有一天露出馬腳,查到自己頭上。你的意思……有人拿洗錢案作籌碼,跟這記者做了筆交易,希望他放棄報道綁架案,轉移公衆注意力,從而避免嫌疑?簡而言之,他收了錢,被買通。”

“賓果!”辛戎抱臂,點點頭,頗有種名師出高徒的欣慰,“錢是一方面,聲望與地位,也是一方面。一箭雙雕。洗錢案的獨家報道,可比綁架案要難拿到多了,更何況這還涉及到臺灣和內地,最先拿到一手資料的,可不是一般媒體人。他這篇報道的細節、敘事,相較于之前那種花邊新聞式的報道,采取了更加專業的視角,措辭都無比官方。有了這篇報道作為底氣,一躍成為首屈一指大記者。我查了查,他現在應該是這家報業集團的主編兼董事了。”

此時,辛羚的聲音在房間外響起,喊仨吃飯。辛戎舉起食指,壓在嘴唇上,朝其餘兩人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帶着笑意回辛羚,“來啦!”

飯桌上,辛羚問他們,在房間裏偷偷摸摸聊什麽呢。阿吉反應快,故意胡謅,羚姐,他倆幫我做參謀呢。

“參謀什麽?”辛羚好奇。

辛戎和蘭迪對視一眼,也豎起耳朵,納悶這人會怎麽編。

“感情問題呗。”阿吉說,“我最近交往了個新女友,但她對我老是忽冷忽熱的。我以前沒這種感覺,跟別的女仔交往暧昧時,我都特別自信,認為自己風趣幽默,但認識她之後,我覺得自己像是變了。我突然感覺自己變渺小了,在她面前擡不起頭來,無論是說笑話還是哄她開心,她都是淡淡的,她越這樣,若即若離,我越是渴望與她有親密接觸,像上瘾似的……”

辛戎忍不住想打岔,差點脫口而出,“你真交了個新女友嗎”,可一想到阿吉是為自己特地轉移話題搪塞辛羚,忍住了。

辛羚篤定說:“那就不是對的人呀。”

蘭迪伸着筷子,正要去夾菜,忽然手一抖,停在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讪讪收回來。

吃完飯,辛戎送兩人下樓。他在電梯下降途中分配了任務,命阿吉去查那位渾身疑點的記者,最好能查個底朝天。阿吉有社團的兄弟,打聽小道消息總比他和蘭迪倆異鄉客要來得輕松。

阿吉坐出租車先走了。蘭迪掏出煙,問辛戎抽嗎。就像是故意拖延相處時間似的。

辛戎也不戳破,接過一支煙,點燃。

“汪澤和祁宇,你覺得他們在這宗綁架案裏扮演了什麽角色?”辛戎突然問。

蘭迪撣了撣煙灰,蹙眉,“不好說……任何一種角色都有可能。主謀、從謀 ……可光從表面上看,是什麽都看不出來的。”

辛戎叼着煙笑,像是笑他的語氣這麽不确定,“你覺得我查對方向了嗎?”

“你不是說過,他們之前有過節……那麽,他倆為了報複,或者争取別的什麽利益,很有可能參與綁架案……”

“王啓仁以前借過錢給汪澤,按理算是生意夥伴,在中環的一個項目中,他本來想跟汪澤共同投标拿地,但汪澤反過頭來跟周津友合作了,把王啓仁踢出局……你說蹊跷不蹊跷……雖然後來仨都鬧掰了。”

“商場上從來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反目成仇的例子不要太多。”蘭迪停了停,語調無緣由地變得冰冷,像要無情揭露什麽,“為了越爬越高,人也是可以被拿來獻祭的。”說完,他卻被自己窘住了。

辛戎沒那麽在意,皺着鼻子,做了個鬼臉,“對,你說得對。這麽淺顯的道理,我怎麽就忘了呢?”

蘭迪不認為辛戎在自嘲,反倒更像是提醒自己。

沉默下來。

無話可聊時,聊天氣大概最保險。十一月底的香港,街上的聖誕氣氛漸濃,卻依然沒什麽冬天的寒冷氣息。

蘭迪碾滅煙頭說,香港好像只有夏天。辛戎笑,夏天不好嗎。蘭迪猶豫了一下,夏天過久了,偶爾還是會想念紐約的冬天。

辛戎做了個縮脖子的動作,“紐約的冬天可是真心冷,感覺直到五月都得開暖氣。”

“何止冷,還愛下雨,一旦下雨,街道上就會髒水四溢,不僅有髒水——”

辛戎心有靈犀地接過話,“還有垃圾和行人們暗暗的咒罵。”

蘭迪忍俊不禁,“沒錯,冬天一下起雨來,紐約只剩髒水、垃圾和咒罵了,就連街上的流浪漢都少了很多。”

說來也巧,他倆唯一那次溫存,也發生在冬季的一個雨天。

房間裏暖氣其實不夠暖,做愛到後面,身體的溫度降了下來,擁抱在一起,倒真像取暖似的。途中辛戎下床去取水喝,他看見辛戎在背光的陰影裏,裸着身體,背微佝,哈出白氣。辛戎回來時,舉着水瓶,口腔裏還含着沒咽下去的水。他湊過去,在辛戎嘴唇上親了一下。辛戎下意識啓唇,他的舌頭探進去,讨好地吻,分不清是溫熱的水還是唾液,黏黏洇渡到了他的唇舌間。吻變深,一股柔情,驀地湧上他心頭。辛戎有時候會很硬,有時又會像水一樣軟。

兩周後,阿吉帶來另一則重磅消息。這位記者的妻子,在綁架案發生的那一年,要做肝移植手術,雖然申請了在排隊,但肝源一直緊缺,随着病情加重,手術刻不容緩。巧合地是,他轉變風向不再報道綁架案後,他的妻子不僅排上了肝源,還請來了外國專家,順利做了手術,延長了三年多的壽命,最後死于心肌梗。*

聞言,辛戎若有所思,“她的肝源,來自哪裏?”

阿吉撓撓後腦勺,一臉無奈,“還沒查到,有一點我敢保證,反正不是香港的,是從外地運到香港的。”

“大陸嗎?”辛戎問。

阿吉搖搖頭,“我不确定……”

辛戎沉吟半晌,心裏漸漸有了個設想,“你去查一下,92年這一整年,祁宇的出入境記錄。”

這天,祁宇接到汪澤秘書的電話,讓他來一趟辦公室。

祁宇準時到達,汪澤不在,他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汪澤。

“你知道最近有人在查你嗎?”汪澤挑眉,露出個“真是不省心”的輕蔑表情。

祁宇愣住,在嗓子裏咕哝了一聲,最後搖搖頭。

“查得還挺深,都查到瑪麗醫院去了。”

祁宇心裏咯噔一下,立時明白事情嚴重性,幹巴巴問:“是誰在查我?”

汪澤笑了下,“我要是沒搞錯的話,是我最近認識的幾個後生細仔,你也見過,就那次慈善晚宴,我還介紹過你們認識。哎……”故作惆悵地嘆了口氣,“沒想到……我這是老糊塗了,怎麽看人還看走眼了呢?奇啦,他們在我面前裝相,阿谀巴結我,我還以為單純沖着我錢來的,私底下卻大費周章查你,這是幹嘛……”

祁宇強裝鎮定,盯着汪澤,不太确定他話裏是否意有所指,但如果沒猜錯的話,查自己的不會有別人,應該是……

汪澤勾勾手指,示意祁宇靠近。祁宇猶疑地湊過去,他低聲向祁宇下達指令。祁宇慢慢臉色變得卡白。

吩咐完畢,汪澤朝祁宇揮揮手,像趕一只家畜般,讓他走。祁宇走到門口,被汪澤叫住。

“祁宇,”汪澤笑得更深了,同時做了個抹脖子動作,“不要留有後患。”

周末,申豪拉辛戎去參加派對。這派對恰好在蘭迪下榻的酒店舉辦。

申豪裝作不經意地問辛戎,查得怎麽樣了。

辛戎笑而不語。隔了片刻問,怎麽,你下定決心,打算幫我咯?

申豪笑,忽然轉移話題,“哇,我喜歡的曲子。”然後垂眸,朝辛戎屈膝,伸出一只手,像是要邀他跳舞般。

辛戎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一只手從身後摟了過來,将他領到了一邊。

待申豪擡眼,發現辛戎消失不見。掃了一圈,辛戎站在角落裏,似笑非笑看他,身旁還多了個虎視眈眈的大個傻嗨。

申豪挑釁地朝蘭迪瞪回去。憤憤不平扭頭,變臉似的轉換笑容,向路過的一位女士邀舞,對方笑笑,在燈光暗下去的一瞬,握住了他的手,一塊進入舞池。

燈光再度變亮時,有一個大膽的女孩向辛戎走過來,眼神殷切,目的昭然若揭。她與辛戎攀談得熱切,但沒一會兒,就被蘭迪緊逼的目光,給吓退了,仿若夾着條尾巴逃跑。蘭迪朝周圍看,發現有許多人都注視着他們這邊,有男有女。當然,全是因為辛戎。他的臉,愈發不悅地拉下。

辛戎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哈欠連天。蘭迪像門神一樣杵着,旁人哪敢靠近他分毫。意興闌珊觀察完舞池裏的紅男綠女後,他決定打道回府。離開派對時,申豪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要跟他一塊走。

蘭迪沒理由挽留辛戎,情非得已,送他們離開。

叫的出租車來了,辛戎邊說拜拜,邊親昵地捏了下蘭迪的臉頰,十分随意且自然,就像他曾做過了千百遍一樣熟稔。蘭迪一頓,有些震驚,還沒回過味來,申豪就迫不及待拉着辛戎鑽進後排。

蘭迪站在路邊,指腹反複撫着被辛戎捏過的地方,目光像生出了根須,長在逐漸遠去的車尾上。

突然,幾輛摩托車轟鳴,夾超攔下了出租車。摩托車上,戴着黑色頭盔的人,點燃了什麽,朝出租車使勁扔砸。他們訓練有素,行動完畢,神出鬼沒地一腳油門,調頭跑了。

夜色如鐵,那些東西,像燃燒的隕石雨,劃開寧靜。

蘭迪有一陣恍惚,似乎聽見有人在驚恐着尖叫,着火了,着火了。

燃燒瓶。砸在車內車外的是燃燒瓶。

黑煙飄了過來,吸進肺裏,血液倒流,發熱,他被嗆得回神,撕心裂肺地喊“傑溫——”,身體明明已經抖成一團,仍拔腿向起火的車奔去。

有好心人想拉他,告訴他會爆炸的,趕緊逃吧。卻無意中瞥見他充血的眼,還有青筋直爆的脖子,生生被怔住了。裏裏外外,他似乎被某種狂暴、絕望給浸透了。他用肩膀頂開對方,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獸,紮進了滔滔火焰裏。

作者有話說:

*香港第一例肝移植成功的手術室在91年瑪麗醫院完成的,患者存活了五年,所以92年借用這個案例,應該不算超時空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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