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0

第62章 60

60

大巴車向南,往喬治市區開。馬來人的高腳屋,波光粼粼的海,時隐時現在沿途椰樹的蔭影裏。辛戎閉着眼,恍恍聞到一陣熱帶果香。濤聲遠去,離市區越來越近了。大巴車晃悠悠地停了下來,蘭迪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拍了拍辛戎的肩。辛戎緩緩地睜開眼,使勁眨了眨,一偏頭,看見車窗外經風吹日曬而字跡模糊的中英文路标。跟香港倒有了某種類似。

辛戎下車,在細柔的風中抻了個懶腰。走幾步路就是寺廟,竟跟一擡頭,空中密羅網織的電線一樣多了。清真寺、道觀、教堂、佛堂......東西方的信仰在這裏擠擠挨挨,像虛與實交彙折疊,卻又能完美地互不打攪。

按照周津友給的地址,他和蘭迪倆,邊問路邊摸索,找到了一家中餐館。中餐館門面建在南洋風格的騎樓中,正門中央,高懸一副紅匾牌,寫着福成大飯店。還未到營業時間,餐館門口已大排長龍,想必味道不錯,不少人慕名而來。

兩人對視一眼,沒轍,也加入了隊伍之中。排久了,辛戎漸漸不耐煩,咕哝了一聲,好熱好渴。

蘭迪想起沿途來時,有一家賣紅豆冰的小攤,對辛戎交待了兩句,返身去買。

嘗到透心涼的冰沙,辛戎眼睛一亮,奶味和紅豆味濃郁,且甜得恰到好處,回味後不會覺得過膩,喧賓奪主。

“好吃嗎?”蘭迪觀察到他表情變化,心中其實早就有了答案,但這問是一定要問的,有邀功意味。

辛戎沖蘭迪一笑,滿意地點點頭。

冰化開,水珠順着碗面邊緣流向辛戎指間,蘭迪掏出手帕,替辛戎拭幹。辛戎大方道謝,蘭迪沒說什麽,腦袋微垂,還在全神貫注地擦着辛戎的手指。他們的雙手仿佛變成了翅,變成了鳍,在隔着一層布料的肌膚間振動、拍打,灼熱的力度,在微妙流動。

在手心裏形成爆裂之前,辛戎猛地抽回了手。

蘭迪握着手帕,僵在半空,過了好一會兒擡起頭。如夢初醒。

“瞧,到飯點,開張了。”辛戎面不改色,彎彎眼角。

第二輪翻桌,才有了空位。

落座後,辛戎把菜單往蘭迪面前一推,朝蘭迪使了個眼色。然後笑得賞心悅目問服務員,有什麽推薦菜。服務員用鉛筆指着塑膜菜單,筆尖點來點去,講中文時南方腔很濃。辛戎點點頭,聊天似的另起話題,說這裏太像中國南方了,那些騎樓和寺廟,簡直像克隆一樣搬了過來。服務員樂于跟美男子扯閑,笑笑說,我知道,槟城很像你們閩南的一個小鎮。辛戎說是的,大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睫毛一眨,話鋒一轉,不動聲色地向服務員打聽起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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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服務員像是沒聽明白。

辛戎重複了遍名字。

“我們這兒……沒人叫這名。”

辛戎略顯失落地“哦”了一聲,轉而問蘭迪選好菜了沒。

蘭迪瞟了眼服務員,手指點着一道菜,就這個吧。

服務員記下來,問他還有嗎。

蘭迪指尖從上劃到下,這個這個,都要。對了,青菜……空心菜你們是怎麽個炒法。服務員看向菜單。這時,菜單上多出來了樣東西,一張兩寸左右的登記照,被蘭迪壓在食指和中指下。很難忽略那張照片。所以,服務員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在照片上。她盯着照片,明顯遲疑了幾秒,然後望向後廚,像在确認什麽。這異樣稍縱即逝。她迅速收回視線,問蘭迪,我們這空心菜是蝦膏炒的,可以嗎。

辛戎搶白,當然可以。

待她點完單離開,蘭迪壓低聲音,與辛戎用英文交流。

“看見了吧?”

“看見了,後廚,有貓膩。”

“他改名了吧?那服務員對他原名挺陌生的,直接就說不知道。”

辛戎捏了捏下巴,“離鄉背井的人,隐姓埋名很正常。”

這餐館營業到深夜十點半,等到打烊再行動當然是太浪費時間。兩人小聲商量了一番,決定趁着整間餐館最忙碌的那個時段鑽空子,一個人打掩護,一個人摸進後廚,找人。

菜一個接一個端上桌,他倆才發現點得有些多。辛戎苦笑,朝蘭迪比劃了個手勢,先放開肚子,吃了再說。

雖然嘴裏在吃,兩人卻風聲鶴唳,時刻關注着後廚動靜。差不多吃了半碗米飯時,傳菜口的簾子被全部掀開,辛戎連忙在桌子下踢了一腳蘭迪。倆目光齊齊移過去。一個戴着廚師帽的腦袋鬼鬼祟祟地從那裏鑽出來,眼珠滴溜溜,掃視着堂食的客人。視線果不其然地撞上了。空氣凝滞,六只眼睛相對。

辛戎心中一動,脫口而出,羅凱文。聲音不大,堪堪他和蘭迪能聽見的音量。

可那廚師就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神色大變,連忙把腦袋做賊般縮了回去。

這下子,更确定了,他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蘭迪騰地起身,一拍桌子,“羅凱文,別跑——!”

蘭迪身體比腦子先行動,拔腿去追羅凱文,辛戎起身,也想去追蘭迪,卻被服務員一把拉住。

“付錢!你們都走了,誰付錢啊?”這語氣,像認定了他和蘭迪吃霸王餐似的。

辛戎幹巴巴笑,禮貌地說,請放手。

服務員眼神堅毅,扯着他,絕不善罷甘休。

這會兒美色也不好使了。旁觀的視線和竊竊私語,愈來愈盛。

辛戎被盯得窘迫,心裏罵罵咧咧,臉上卻不得不賠笑,掏出票子。

蘭迪雞飛狗跳地穿過後廚,從後門拐到大街上。羅凱文腳程還挺快,蘭迪追了他兩條街,就在十字路口,快追上的瞬間,一臺運水果的卡車轟隆隆經過,羅凱文抓準時機,雙手一扒一撐,一個伶俐翻身,直接翻進了敞開的後車廂。蘭迪傻眼,仍堅持跑着追了一段路,結果體力不支,眼睜睜看着卡車開遠。

辛戎瘸着腿,好不容易找到他。喘着粗氣問他,人呢。他懊惱地搖搖頭,追丢了。簡單解釋了剛剛發生的荒誕不經一幕。

辛戎冷靜下來,不怎麽喘了,半天沒吭聲。

蘭迪小心翼翼問:“怎麽了,生氣了?”

辛戎想,都打草驚蛇了,還有臉來問我生沒生氣,故意裝傻吶?他向來不齒斤斤計較,可不知為何,一想到自己方才孤零零在餐館裏被人纏住、耽誤了半晌,霎時充滿一肚子鬼火。

“沒。”辛戎咬牙切齒,擠出一個假笑。

蘭迪自然是不傻,看出端倪,立馬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辛戎無語,先立正道歉了,自己連罵的立場都沒了,真是雞賊。

“衰人……”辛戎還是沒忍住,抱怨,“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是故意拖我後腿,還是真的癡線。”

蘭迪拉下了臉,抿抿唇,想辯解幾句。

幾顆椰青很突兀地滾到辛戎腳邊,大概是從那輛載着羅凱文離開的卡車裏震出來的。

“不舒服?”辛戎彎腰,撿起地上的椰青,往蘭迪懷裏塞,“不舒服就多喝點椰青。”喝不死你!

兩人一前一後,折回餐館,守株待兔。可一直等到餐館打烊,羅凱文都沒回來。辛戎決定直接問餐館的人,這回也不旁敲側擊了,表明來意。可也沒問出個所以然,要麽就是警覺地反問你們是幹嘛的,警察還是偵探,調查他幹什麽;要麽就是一問三不知,只顧着搖頭。

辛戎嘆息,出師不利。

今晚住在老城,離這間餐館不遠。走回旅館途中,蘭迪沒頭沒腦地問:“後悔把我帶來槟城,沒帶阿吉來?”

辛戎不說話,像是懶得理會他。

蘭迪湊近,抓住他手,朝自己臉上扇巴掌,“打吧,多打我幾下,你是不是就能消氣了?”

“你又發什麽神經?”辛戎掙了幾下,掙脫。

“我發神經?”蘭迪腮幫子咬緊,似是氣極了,但不到兩秒,他緊繃的臉倏地松了下來,像氣球被一不小心戳破,驟然洩氣,苦笑,“我在你眼中,除了發神經,拖後腿,還能幹什麽?”

“有完沒完?”辛戎聲音變得冷酷,“你要是不想幫我查羅凱文,就趕緊滾,唧唧歪歪的,煩!要是想留下來陪我,就老老實實的聽我指揮。”

靜默。黑夜裏有風,吹得路邊的椰樹作響。蘭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響,一下一下,沉重而痛苦。辛戎也會像他這樣嗎?辛戎的心,大概硬得像化石。

“我看不到你,會擔心,會想東想西的,你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才會安心……”

聞言,辛戎不怎麽惱了,噗嗤笑出聲來,“你的語氣,好像那種擔心丈夫會在外偷吃的……”

蘭迪截斷他的句子,“我寧可你偷吃,也不願你受到傷害!”

辛戎像是逗上瘾了,“傷害?何止傷害,要是哪天我死了,你怎麽辦?”

蘭迪跨前一步,與辛戎面對面,執起辛戎的手,“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不在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這回,辛戎沒掙紮,任他握着,默了片刻,“太蠢了,別這麽死板。換作是我,我就不會這麽做。為另一個人走進墳墓,不值得。”

蘭迪沒響,僵立在原地,就像是被辛戎的這幾句話吃了聲音。

辛戎緩緩抽回手,手掌上翻,擡頭,像在感受什麽,“下雨了。”果真,沒一會兒,雨點淅淅瀝瀝地,變大。

這雨下了一夜,熱帶冬天,像梅雨季,雨說來就來。

翌日,辛戎下樓,去吃自助早餐。經過大堂時,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男人,渾身上下裹滿厚厚一層黃泥,仿佛在泥濘裏泡了一夜。其他人見着他,像見着鬼一樣,避之不及。

那男人迎過來,竟是蘭迪,嗓音有些沙啞,“我找到了羅凱文,你現在要見一見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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