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69

第71章 69

69

窗沒關,風掠過,起一陣涼,驚醒了趴在桌上睡了好一會兒的辛戎。

辛羚見他醒了,舉着酒瓶搖晃,問他要不要一塊喝。他有些發懵,在想辛羚是那種愛喝酒的人嗎?但辛羚今天仿佛興致很高,他不想掃興,就接過酒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下肚,驅散了方才的一點涼。

母子倆面對面,越喝越多,很快一瓶見底。辛戎驚訝她也是有酒量的。今夜格外靜,整座城市就像宵禁了。

辛羚大概是喝到上頭了,輕快地笑着說,太安靜了,我們來唱歌吧,戎戎你喜歡什麽歌。

辛戎醺然,微微晃着腦袋,一點一點說,好久沒聽你唱《橄榄樹》了。

她大聲哼起沒有歌詞的《橄榄樹》,調子悠揚,回蕩在空廓的夜裏。雖寂寥,卻也有一種滿足。辛戎盯着她,忍不住說,媽媽,我想......

她止住歌聲,笑着攔住話頭,不要想,不怪你。說完,走到窗邊,倏地爬上窗臺,手臂呈滑翔狀,仿佛要飛。辛戎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昏然的醉意褪去,起身,驚恐地去抓她,可惜晚了一步,她向後一仰,被黑暗吸進去,掉向看不見的盡頭。

辛戎猛地睜開眼,呼吸急促地直身,把正準備拍他肩膀的人吓了一跳。

“阿萊……”申豪擔憂地喚他,“沒事吧?”

他使勁地揉揉臉,平複呼吸說:“沒事。”

申豪收回手,欲言又止,隔了片刻,“他醒了。”

辛戎微怔,反應了一下才回:“謝謝,我知道了。”

病房門上“篤篤”兩聲,明示一個禮貌的緩沖。蘭迪忍痛,正忙着調整上半身躺姿,對方進來了。

辛戎走到床尾就不走了,站定,“我長話短說,警察待會兒也要過來,找你做筆錄。你把你記得的,盡量都告訴他們。這樣,才有可能抓住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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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迪顯然有些意外,愣了幾秒問:“羚姐——她呢,怎麽樣……”

“我現在無父無母,跟你一樣也是孤兒了。”

蘭迪猝不及防,又是一愣。他盯着辛戎,既無沉甸甸的大悲,也無輕飄飄的大喜。說方才那句話時太平靜了,一時猜不出,究竟是調侃還是真話。有種說不上來的別扭。

見他木然,辛戎問,麻藥勁還沒過嗎?

“不、不是……”

辛戎聳聳肩,做了個吸煙的動作,像在無聲地開玩笑,問他要吸煙嗎?

蘭迪搖搖頭,還吸什麽鬼煙!辛戎到底在想什麽?簡直要弄糊塗了。抱怨歸抱怨,實際憂心忡忡,“傑溫,你媽媽……她的傷勢,到底怎麽樣?我希望你能說得更明白點……”

辛戎不等他說完,“我不是說了嗎?她不在了。死了。”

話落,兩人沉默對視了好幾秒。

蘭迪眼裏變得驚異,像是此刻才真正醒了,“你沒騙我?”

“我為什麽要騙你,這對我有什麽益處嗎?”辛戎轉頭看向窗戶,玻璃上印着自己的倒影,看起來像別人,“倒是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益處……”

“什麽益處?”

“無牽無挂。”

蘭迪不說話了,不知該說些什麽。胸腔和鼻腔裏驟然沒了新鮮的空氣,施壓得他難受,從而使臉繃了起來,恹恹的。接着,他開始發抖,猝然的怒意慢慢侵占了全身。右半邊身子裹着繃帶的地方,洇出了血跡,傷口好似因情緒的撕裂,重新裂開了。

和辛戎比起來,他仿佛才是那個剛剛失去至親的人。

辛戎視線轉回來,望着他,表情變得有些奇怪,可轉瞬即逝。他看着辛戎,想要看出點端倪,釋然、失望、懼怕……無論何種情緒,哪怕全是陰暗又負面的也行。但辛戎就像戴上了面具,和周圍的一切築起層隔膜,讓所有的發展都停止了,只丢下一句“好好養傷”,就頭也不回走了。

警方那邊出了屍檢報告,腹部中了一槍大出血,致命傷是肝脾破裂、顱內損傷。負責辦案的阿sir,通知辛戎,可以領回遺體送去殡儀館了。

辛戎辦完手續簽完字,問什麽時候能抓住犯人。

阿sir安撫了幾句,只說,會盡快的。先辦喪事吧。

喪事是申豪幫忙安排的。什麽火化啊靈堂啊,都由他一手操辦。

申豪問:“在哪裏下葬?你去看過公墓嗎?要葬回內地還是……”

辛戎恍惚,人百年之後,原來還會有遺留問題,還需要有活着的人幫他/她做決定,看來也不是真的一了百了。

“我沒想好,”辛戎坦誠,“我就先拿回骨灰好了。”

靈堂不過是擺設,根本沒什麽人來吊唁。辛羚的遺照懸挂在中央,孤零零地被黃白菊花圍繞。

辛戎以前認為人到一定歲數,樣貌似乎就固定了,像是不會再老下去了。他昂頭,盯着辛羚的照片想,太可惜了,辛羚沒有機會去驗證八十歲的自己,跟五十歲的自己會不會有區別。

燒紙時,辛戎被煙熏出了淚。他用手背抹了抹,結果越抹,眼越刺痛,臉上濕得越多。

申豪丢了一板金元寶到火盆裏,火苗蓬地蹿得老高。

申豪退後一點,繼續向盆裏投着紙錢說:“羚姐,給您送錢花來了,您在下面放寬心,錢多着呢,花不完的放心花,您不用惦記什麽,您在那邊就什麽都不用想了。哎,也不是,得想想阿萊,保佑阿萊,保佑他以後健康、幹什麽都順順利利的……”

辛戎聽着申豪的絮絮叨叨,然後屈膝,朝辛羚的照片一跪,“說得真好,都說得很好,特別好……”

他連續磕了好幾個響頭,擡頭低頭,眼前花花的一片,像蒙了層雨霧。

火焰在他的一聲聲“好”中平息、寂滅。

粗略整理了辛羚的遺物,也不算多,三個紙箱,暫時儲存到了一間租借倉庫裏。

搬箱子時,不小心碰撞到,dv從其中一只箱子裏滾落了出來。

辛戎打開dv,還剩一格電量。

辛羚的聲音比臉先出現在畫面裏,在大驚小怪着什麽。

記錄的東西沒有章法可循,有不少空鏡頭,大概是還沒熟悉到底該怎麽攝錄。辛羚在碎碎念,在說,哎,還有好多想跟兒子一起去的地方沒去呢。

他想起他答應幸羚,就最近的,大嶼山都還沒成行呢。

後面,攝影水平稍有長進,辛羚拍了些自己做好的食物,對着鏡頭為自己比大拇指;還有,拍他剛起床的邋遢懶散模樣,憐愛地嘲他,三十歲了,還是一條大懶蟲。他起床氣,不耐煩,用手去擋辛羚的鏡頭;辛羚的鏡頭裏不僅有他,還有阿吉、申豪,甚至連蘭迪的臉,都一閃而過……

明明是很瑣碎平常的內容,越看下去,他手越抖得厲害,篩糠似的,整個人冰涼。只有心,燒得痛起來。

他握着發燙的dv,掌心裏也像飛濺起了火花,燎泡似的疼。痛楚一旦被觸發,止也止不住。

申豪剛要入睡,被一通電話吵起來,一看,是辛戎打來的。

他一激靈,連忙接通。

“香港為什麽會沒有死刑呢?”辛戎嘆了口氣,像是感到很惋惜,“我真想不通……難道這些搞司法的人真的認為坐牢坐到頂格,剝奪權利、失去自由,就是對惡人最大的懲罰了?

“不對,我認為不對。有些犯了重罪的人,一輩子都受不到教化,也不會悔改。只有殺,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不僅要殺,還得要淩遲,在他們最害怕、最恐懼,最絕望的時候殺掉。這就是殺的最佳時刻!”

申豪聽得發怵,像在面對一個黑洞。握着手機的手,不由越拿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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