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6
第78章 76
76
達隆一眨不眨盯着電視,新聞裏在報道關于他的消息,手邊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他沒有像以往那般氣急敗壞,只是關了電視。驟然的安靜讓秘書感到一絲恐懼,膽戰心驚盯着他的臉色。好像沒有多特別,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
電話還在響,他不想接,就算是核心股東們的來電也交由了秘書去處理、應付。
女秘書盡量保持冷靜,握着手機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生硬地找理由安撫躁動的股東們。
好不容易挂斷一個電話,喘息間隙,達隆朝她做了個手勢,要她把公關負責人找來,商量對策,應對輿情。
目前鬧得人心惶惶的不僅是他抱恙的身體狀況,還有随之而來的股價大跳水。雙重夾擊下,流言蜚語四起,無一不在暗示保留當下完整的“凱恩斯帝國”岌岌可危。他極有可能拆分公司出售。
這些不算是空穴來風,他的确有思考過類似的事情,但也不過是瞬間的一些念頭,進退兩難中的下下策,根本沒到那種糟糕地步。可媒體抓住蛛絲馬跡就不肯放,大肆散播恐慌,股價自是不好看了。不難猜,絕對是有人從中作梗,要把他和整個集團攪得翻天覆地。
迄今為止,他由一個肯塔基出身的鄉巴佬搖身一變為紐約的億萬富翁,這一路磕磕絆絆,有辛苦,但更有運氣成分在——他深明這點。他不會就此被人打倒,幸運女神一定會再度青睐他。
他走到酒櫃前,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走回,突然仰面躺倒在沙發上,人一下子軟了下來。女秘書一驚,連忙問他“還好嗎,有哪裏不舒服嗎”,邊說邊想着要給醫生打電話。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她安靜一會兒。秘書不作聲,手機又響了起來,怕打擾他,便走了出去。
他閉着眼,呼吸慢下來,隐隐聽到交談聲,還有別的動靜。
有什麽人進來了休息室,聽腳步聲,像是陌生人。可他明明交待下去今天不打算招待客人,是誰違令把人放進來的?秘書還是傭人?
達隆眉頭緊鎖,驀地睜開眼。
呼吸一緊,看見一個颀長的背影,穿着深色細條紋毛呢西裝。肩膀還算闊,所以就不顯瘦削,反而襯出良好的身材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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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背對他,貌似在欣賞牆上的作品。矮書櫃上有一幅荷蘭畫家皮特斯*的油畫,黃綠色調,光影和諧。占據畫面最多的是一扇挂着薄紗簾的窗子,窗前有張大桌,一位母親和兩個孩子正圍在餐桌前。桌上擺着簡樸的食物。
或許是發現他動了,那陌生人也回頭,與他目光相碰。
“好久不見,達隆叔公。”年輕男人颔首,禮貌地同他打招呼。
達隆腦子訇地一片空白,竟是辛戎。“你、你怎麽進來的?”
辛戎毫不避諱地看着他,而後視線移動了下,不答反問:“最近在看莎士比亞嗎?真有閑情逸致吶。”
達隆一愣,下意識看向沙發邊的小矮桌,一本精裝版的《李爾王》正倒扣其上。午後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得燙金封面閃閃發亮。
光也照着辛戎,他的臉蛋被照得幾乎光滑透明,仿若假人。
“您知道我最喜歡《李爾王》裏哪一句臺詞嗎?”辛戎不懷好意地笑着靠近達隆,故作抑揚頓挫地道,“伯爵,對于剛愎自用的人,只好讓他們自己招致的災禍教訓他們。”
達隆從暫時的休克中蘇醒,氣得發起抖來,攥緊拳頭,突生強烈的揍人沖動。他剛揮動手臂,就被辛戎先發制人地一把抓住了。
“省省氣力吧,老家夥。”辛戎鉗着他,語氣戲谑,一雙眼卻冰冷地掃視着,“你以為還是你的時代嗎?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了,馬上就不是了,我建議你安安心心地等死最好。”
“荒謬!太荒謬了!”達隆臉漲得通紅。辛戎不過是一個說着狂妄無知話語的小人,竟想騎到自己頭上來?他後悔了,以前怎麽會如此愚蠢、如此善心大發将辛戎帶到紐約來?竟還一度想苦心造詣地培養這野小子。早就該料到辛戎谄媚的笑、低聲下氣的服從不過是僞裝,實際上,這混小子的本質就是只包藏奸謀禍心的陰溝老鼠!
“你根本不配被我認真對待!也不配做我的對手!”
“又來了又來了,”辛戎聳聳肩,不屑地笑,“你就只會這翻來覆去的一句嗎?”
說完,辛戎變得面無表情,手轉移位置。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掐得他呼吸困難,臉色發紫,眼裏布滿血絲。
“真可悲,沒人能救你,連上帝都放棄了你。”辛戎陰鸷道。
他張着嘴打顫,喉間被把持,已無法言語,目光渙散,一下子盯着天花板,一下子又移到了那幅辛戎之前觀賞的油畫上。大片大片暗沉的黃綠色塊混進陽光裏,混沌地穿過眼膜和顱骨,逼進身體的裂縫,意識漸漸模糊,好像在遠離一切……這就是瀕臨死亡的感覺嗎?
達隆渾身是汗地驚醒,原來自己在沙發上打了個盹。
一切……只是夢魇嗎?他摸了摸額頭,有些恍惚。可為什麽辛戎在夢裏的語氣和眼神都那般真實,行為也不像是假的……辛戎是真的想殺死自己。
過了一會,他直挺挺地坐起身,秘書還在走廊上講着電話,廚房咖啡壺發出嘶嘶聲,濃郁的咖啡豆香飄溢在空氣中。
喋喋不休,世界仍喋喋不休。
他站起來,在室內沒有目的地踱來踱去,非常焦躁。然後兀地頓住,抄過矮桌上的那本《李爾王》,走到窗邊,唰的扔了出去。
蘭迪熄掉引擎,頭靠在方向盤上,默不作聲地望向副駕駛座——辛戎睡着了。他舍不得打攪他。
為了能有效準确地打擊達隆,這些時日以來,他們白天黑夜連軸轉,風聲鶴唳,精神高度緊張,根本沒睡過一天安穩覺,人人眼下一片青。
不知過了多久。辛戎無意識地皺了皺鼻子,有醒轉跡象。
“我睡了多長時間?”辛戎打着哈欠問,看向車窗外,“都到了……怎麽不叫醒我?”
“沒多久。”蘭迪溫柔地笑,“好不容易能睡一下呢。”
辛戎咂咂嘴,沒接話。
回到紐約後,辛戎睡眠質量驟然變差。即使筋疲力竭了躺在床上,身體沉重,腦袋卻愈發清醒,既疲憊又痛苦,怎麽都睡不着,常常挨到快日出,才迷迷糊糊睡去。蘭迪憂心忡忡,帶他去看醫生,做心理咨詢,醫生評估後,開給他安眠藥,他卻沒服用。這種糟糕的情況下,他不想再吃別的藥了,吃多了,雜七雜八的,怕藥性相沖,更怕産生依賴,成瘾。
不僅是心理咨詢,蘭迪還安排了他與一位整容外科醫生會面。這位醫學博士很擅長治療瘢痕,燒傷的也不在話下。
辛戎沒有拒絕這些安排,欣然接受了,就像理所應當那般。蘭迪總是認為要對他的遭遇負一部分難以言說的責任,不知哪來的負罪感,天外來物似的,他不以為然。他不介意自己會不會猝死,也不介意那些疤痕是否會增生,仿佛什麽都不在乎,完全像是為了配合蘭迪,滿足他補償自己才能稍微好受的心情。這麽一來,蘭迪也不太像正常人了,畢竟,他得到滿足的方式不可思議。或者,其實……他只不過對蘭迪有多餘的憐憫心罷了。
他想自己應該給了蘭迪一種錯覺,以為他倆在親密地共度同一難關。可并不是的,他只是在利用他。有時,他看着蘭迪,蘭迪也會靜靜回看他。他們不作聲,就那麽對視着,好像把對方看得完全透明了,可以感受到內心,但他們其實依然離得遙遠。
手臂上的傷總有辦法好,那心裏的傷呢?大概率無解。
天很冷,車裏開着暖氣。臨街的面包房裏傳來剛出爐的面包香氣,熱乎乎的,能夠想象奶油夾心和松軟的海綿體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糖霜。咬一口,甜蜜沁心。
“想要來點嗎?我去買。”蘭迪發現辛戎被黃油香味吸引了。
辛戎把目光移開,“不用。”他總覺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不是懷念的,反而心生出微妙抵觸。
“真不需要?”
“不。”他很堅決。
“好吧。”蘭迪聳聳肩。
送辛戎上樓,蘭迪發現上次來時的箱子還在原地擺着,并未拆封。之前情有可原,急匆匆搬家,來不及整理完畢,可這都過去好幾個星期了。
他繞過那些箱子,繞不過的,就直接從上面跨過去。
辛戎看着他,忽然說,我們就像需要遷徙的動物,但并沒有固定的路線那種。
是嗎。蘭迪反問。
辛戎笑笑。
蘭迪指着那些箱子,忍不住問:“為什麽不把東西擺出來,這樣生活,會不會不太方便?”
“拆包了就要打包,還不如不拆包。”
蘭迪怔了怔,旋即笑,“什麽歪理。”
辛戎說:“我在計劃下一個搬家計劃。”
蘭迪猝不及防又是一怔,“怎麽了……這裏住的不滿意嗎?”
辛戎點點頭,故作神秘地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牆壁很薄,隔壁的所有動靜都能聽個一清二楚……來,仔細聽……”辛戎邊說邊走向牆邊,耳朵貼近牆面,“你聽見沒,對面走路的摩擦聲、開櫃門、開冰箱的聲音,都特別清晰……實在是清晰過頭了,讓人難以忍受。唉,晚上更是難辦,可不止現在這點尋常動靜……”
聞言,蘭迪半信半疑,也學着他的姿勢,認真聆聽一牆之隔的動靜。但他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那邊一片寂靜。
一聲突然加大的“轟——!”在蘭迪耳邊炸開,他不設防,原地彈跳了一下,慌神後退,魂都差點吓散了。見他這副糗樣,辛戎哈哈大笑。
蘭迪立時反應過來,什麽有的沒的,不過是辛戎在整蠱他,“你耍我?張口就來啊你?”
辛戎擦擦眼角笑出的淚花,不否認。
蘭迪本來還有些生氣,瞥見對方笑容,就沒那麽氣了。
他看着辛戎,嘆了口氣。而後上前,一把摟過辛戎,“別動,懲罰。懲罰你給我多摟摟。”
辛戎還真不動了。
他摟着辛戎,有了股溫暖感,嘴裏卻喃喃,“為什麽人總是會不滿足呢……”
辛戎在他懷裏擡頭,眨眨眼,“我想是因為我們太貪心,向生活索要了太多東西。”
他們就這麽互相看着,都想輕松地笑一笑,掩蓋點什麽過去。這時,辛戎伸出手,蓋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失去一部分視線。
他俯臉,借着指縫間的餘光,找到辛戎的唇,情不自禁吻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埃弗特.皮特斯——《家庭便飯》,他以風景和室內景聞名,荷蘭黃金時代繪畫風格,在1895年後,開始轉向波西米亞主義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