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7
第79章 77
77
在一年一度的大賽前,肯塔基最為盛大活躍的活動便是集中在四月的馬匹早春拍賣會了。
蘭迪近來工作重心轉移,常待紐約處理事務,不怎麽插手馬場的管理,但拍賣會他還是會關心。一方面是習慣使然,還有一方面說來也巧,聯手幫他們做股票打擊達隆的大鱷買家也傾心于賽馬,熱衷買馬培育,通過合作熟悉交流後,知道他是專業人士,就想趁此機會讓他當參謀,遂邀請他一同前往肯塔基。
他問辛戎要不要一塊去,辛戎想了想說,你總是這麽走運。
他不解,這跟走運有什麽關系。
辛戎停止攪拌咖啡,擡起眼睛看他。
“沒什麽,”辛戎說,“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子。總覺得你現在比我們剛相遇那會兒,變了許多。”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他問。
辛戎笑笑說:“明知故問。”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猶豫兩秒,“不會是變差了吧,我知道我今天打扮得不怎麽樣……”今天他穿了身藏青色西裝,沒打領帶,胸前還別着銘牌,從辦公室直接出來轉到咖啡館,所以忘了摘,模樣活脫脫像個疲憊的保險記錄員。“傑溫,我是想急着見你,所以才……”
辛戎做了個手勢,打斷他的患得患失,“我可沒這麽說,你太能聯想了。精心打扮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老是人模人樣的多沒勁啊。”
蘭迪抿抿唇,看着辛戎的眼睛,确定對方不是為了安慰自己而說一些客套的假話。
辛戎移開目光,站起來,“好了好了,傻瓜。”
“要走了嗎?”他問,“咖啡還沒喝完呢……”
辛戎瞥了他一眼,不滿嘟哝,“你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蠢。”
Advertisement
蘭迪沒說什麽,摸着鼻尖,憨憨的笑了下,跟着辛戎一塊走到門口。蘭迪紳士地拉開門,光線、新鮮的空氣和街道上的聲音,撲面湧來。
辛戎輕聲說了個“謝謝”,貼着他肩走了出去。他聞到辛戎身上有一股咖啡烘焙出的焦糖味。此時正是下午五點半,就連陽光,也是奶油黃色。他看着辛戎走進稠密的光中,定住,轉身,像是疑惑他怎麽不跟上來。
“來了。”他朝辛戎揮揮手,心裏一陣甜蜜,快步跟了上去。
辛戎欣然應往,陪同蘭迪在多個拍賣會穿插,這天一行人去了大盆地邊緣的馬場。這裏,有三匹新生的一歲馬十分引人注目。它們在圍場裏歡騰着、跳躍着。馬駒們的腿長而伶仃,肚子圓滾的,喝奶喝足了。瘦腿頂着胖身子,有些滑稽,尾巴還未長長,像兔子尾巴,毛茸茸的。它們精力充沛地互相追逐,正開始對世界萌生好奇。
其中一匹棕色馬駒,很像小鳥的孩子。健壯而活潑,極具冠軍相。
自然,名為霍華德的大鱷看中了這匹馬兒。他問蘭迪這馬駒怎麽樣。
蘭迪認真盯着馬駒,沒有馬上回答。辛戎倚在圍欄上,觀察蘭迪的神色。這一刻,又像回到了初時的過去。
“我比較擔心它的骨骼問題。”蘭迪說。
對方有些訝異問:“為什麽?它應該不是在家族譜系裏繁育出來的啊……難道你認為會有遺傳上的毛病?”
蘭迪沒有否認。這時,馬主走了過來,同他們打招呼。
馬主對蘭迪似乎很熟悉,熱絡地閑扯起來。可蘭迪對他,無甚特別印象。
蘭迪很有技巧地問起馬的背景情況,馬主一一作答,表情也挺坦然。
霍華德是那種按捺不住的性格,直截了當打斷對話,挑明,要馬主報個底價。雖早有預料此人行事作風狂野,不按常理出牌(否則不會這麽輕易就被說服同他們攜手合作,大膽地操縱凱恩斯股價,克服市場的恐慌,跟抛跟買,賺得盆滿缽滿),但蘭迪還是猝不及防愣了愣,朝對方瘋狂使眼色。
辛戎作壁上觀,憋笑。
霍華德終于接收到蘭迪訊號,兩人單獨走到一旁,交頭接耳。
霍華德眉頭皺在一起問,怎麽,不行嗎。
蘭迪道:“唔,只要他說的都是真的,這匹馬應該是個好苗子。”
霍華德滿意地點點頭,“那不就得了,你太謹慎了吧……”忽然湊近,拍拍蘭迪肩,“不對,也不能以偏概全。謹慎是好的,這樣我才能放心大膽和你繼續在商場上合作呀。”
蘭迪無奈地笑笑。
達成初步購買意向後,霍華德當着衆人面大肆誇贊蘭迪。不光光是對于挑馬,明裏暗裏還吹捧了一番蘭迪在事業上的建樹。
場面話吹得有點過頭了。蘭迪認為。他有股沖動,想把霍華德的嘴用蠟封起來。
馬主在旁突然插話道:“我以前不就說過嗎?你小子必然會前途無量,能在一個白手起家的大人物還未功成名就時就認識他,實在是太難得了。”
這一唱一和的,怪叫人難堪。蘭迪表面笑着應承,雲淡風輕,實際早就在想象中開始用蠟封這兩人的嘴了。
辛戎看穿蘭迪心思,走到他身側,拖長音調調侃,“嘿,大人物。”
蘭迪故作可憐地眨了兩下眼,下巴湊向他,低聲說:“傑溫,饒了我吧,你知道的,我算不了什麽。”
辛戎笑着搖了搖頭,像是不贊同。
馬主和霍華德又向辛戎搭話,似乎想要他也認同對蘭迪的褒揚。辛戎逗人的興致高昂,連聲附和。蘭迪觸到辛戎的目光,強裝鎮定,自謙地回着客套話,可實際臊得不行,耳根暗自紅了。
不知為何,眼下光景令蘭迪想起他在紐約地鐵上曾遇到的一些亞裔移民。他們見着他,從上至下打量,憑模樣自然而然把他劃分為同類。當然,他并不是他們其中的一員。辛戎與他們的共同點,都比他來得多。他僅僅擁有一副華裔面孔而已,有些時候,他甚至連華裔和韓裔都分辨不清,但他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麽徹頭徹尾的美國人。準确來說,他沒有美國心,盡管把上帝常挂嘴邊,卻從未真正感謝過上帝的恩典。
上帝沒有保護過他的夢想,他抓着夢想沉淪,沉淪。
時間久了,他漸漸發現亞裔會有一種通用的樣子,混合了疲憊、堅決和認命的表情。初抵這個國家時,抱着美國夢,以為會征服它,俯拾皆是黃金,空氣裏都飄着香甜自由的味道。可事實上,這裏依然有數不清的貧窮與罪惡,你出門走在街上,就能随時撞見。
他想,或許自己現在也有着類似的表情吧。
為了緩解尴尬,他打算抽支煙。香煙就藏在他的兜裏,他不動聲色掏出來一支,點燃。
辛戎盯着他,察覺出他的微微退縮。蘭迪感受到他的視線,轉過頭,叼着煙看他,他迅速地眨了眨眼。
天空霎時變成了姜土色,地平線漸漸飛揚起塵土,模糊,升騰到空中,雲層幽暗厚重地壓了下來。圍場裏所有的動物也躁動不安起來,馬和奶牛都在害怕地哞哞叫。
馬場廣播響起,提醒,暴風雨快來了。
吃晚飯時,悶雷響徹天際,閃電直劈向地面,雨傾洩而下。暴風雨如約而至。
馬主也同他們一道進餐,突然問起蘭迪左兆霖最近的狀況。蘭迪如實相告,并不怎麽樣,躺在病床上,得靠氧氣管過活。
霍華德這時突兀開口,“我之前讀過一則報道,講的是個護士殺手。在沒被發現前,連續多年,在工作的醫院拔了十多個人的氧氣管。警方盤查他的動機,他說是為了這些人解脫,上帝也會原諒他的。一開始,有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家屬請求他,希望他幫助她,讓她的植物人母親能死去,這樣,她們母女倆就都能解脫了,不用再跟時間和精力耗下去了,還可以在回憶裏保存最後一點溫情。他被她說服了,大概以為自己真的在幫助人,助人為樂……可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你們信他的理由嗎?簡直是瘋了!”
話題急轉直下,剩餘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餐桌上變得安靜而尴尬。
辛戎率先打破僵局,“誰能知道自己會怎麽死?我曾經有個朋友,身體好的不得了,平常連感冒都很少得,信誓旦旦地要謀一番大業,出人頭地。可有一天他失蹤了,最後被人找到葬身于一家酒店的火海,屍體被燒得黢黑,當時根本沒人能認出來,靠法醫驗牙才知曉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那晚去那家失火的酒店是要幹嘛。你說這奇怪不奇怪?”頓了頓,唏噓,“人吶,如果不是病死的,就會是出意外死掉。死跟死,有什麽好做比較的呢。”
說完,全場愈發安靜。
馬主用餐布擦了擦額頭,霍華德則抿了一大口酒。假惺惺的美國人再怎麽會假裝感興趣,此時也僞裝不了了。
辛戎伸手去拿煙,含在口中,然後掃視餐桌上的每一個人,笑笑,“我想我們該換個話題了,怎麽會繞到這上面來!”
蘭迪坐在他對面,深深地看着他。他點燃煙,深吸一口,在桌下偷偷伸長腿,把腿插在了蘭迪的兩腿間,再悠然地吐出一口煙。蘭迪眼中驚了下,旋即恢複平靜,盯着他欲言又止。
晚餐結束,等雨下小了些,辛戎和蘭迪上了轎車,回酒店休息。
進門後,兩人沉默了一陣。
辛戎嘆了口氣,坐進沙發裏,把腿跷到另一條腿上。
蘭迪站在一片陰影裏,一動不動。
就在辛戎覺得無聊至極,正準備打開電視排遣郁悶氛圍時,蘭迪從暗處走到光亮下,沒來由地問:“你會想他嗎?”
他愁眉苦臉,喉嚨裏喑啞得像落了層灰,“這麽長時間了,你一直沒提過他,我以為你真的徹底忘記了,但只是‘我以為’的對不對?你偶爾還是會想到他,沒錯吧?”
是的,他不應該在這種問題上過多糾纏,理智聰明的人,會讓‘過去’過去,但他面對辛戎,還有那些要命的過往,怎麽可能永遠保持冷靜、無動于衷呢?
他甚至覺得,祁宇這一死,其實成為了辛戎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影響力不亞于辛羚。
“說什麽傻話呢。”辛戎起身,邊說邊走到窗邊。
看見辛戎站在窗邊并不看他,一霎那,蘭迪有種結束了的感覺。就像人會有第六感,能突然感知到某種巨大變故。他咬咬唇,仿佛在下重大決心,問出來時聲線都在抖,“那我呢,我算什麽?”
辛戎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吃吃地笑了一陣,笑夠了,扭頭看向蘭迪說:“我把你當哥哥,還有一個保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