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1

第93章 91

91

在辛戎正式發言前,公關發言人先走上臺說,蓋恩斯先生準備了一份聲明,之後會讓各位提問,謝謝。話落,便朝辛戎做了個手勢,邀請他上臺。

辛戎拖着腳,走向布滿話筒的“審判席”。他邊走,邊解開西服扣緊的扣子,閃光燈巨量地湧來,像是要把他面無表情的臉刺穿。

與此同時,達隆和蘭妮正坐在一塊看轉播。

達隆坐在沙發裏神色悠然,瞥了眼蘭妮,見她似乎很緊張,連大氣不敢出。

“我們別無他法。”他假惺惺道。

蘭妮表情凝重地盯着屏幕,小聲說,可憐的家夥。也不知是在确切評價誰。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達隆還有心思調侃。

蘭妮沒接話,慢慢合攏十指交叉。

辛戎已經坐下,調試眼前的話筒高度,然後清清嗓子。鏡頭掃近辛戎,給他特寫。達隆忽然發現了不對勁,辛戎手裏空空,沒拿着任何發言稿!

“今天在這裏召開記者會的目的,是為了衆所周知的那件事。我需要承認作為部門管理者,我全盤知情,并主導善後,掩飾了性醜聞罪行……”辛戎開始講話,“我本來可以在這裏長篇大論忏悔個把小時的,但我想現在不需要那麽多時間了,兩分鐘大概就可以。”語調沉穩,不見一絲一毫的無措,與他在聽證會上的表現簡直判若兩人。

達隆手指擱在嘴唇上,蹙眉,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屏住了呼吸,跟方才的蘭妮一樣。

“我可能沒有責任,但總得找個看起來有份量的人承擔責任,背黑鍋。對,我就是那個重量級炮灰。我是董事會成員,此外,從血緣上嚴格來講,我還是蓋恩斯家族的一員,選我,也沒錯。怎麽樣,我的咖位,足夠背這一切的黑鍋了吧。外加我在聽證會上的糟糕表現,在民衆眼中,我就該是性交易醜聞的負責人。事件善後就算我說不是由我經手的,可又有多少人能信呢?可選我,無論是為家族,還是為集團,甚至是為了打消民衆的疑慮,我都是那個最佳人選。不僅是你們這樣認為,我的叔公,達隆也這樣認為!他認為我該一人承受所有的暴怒......”辛戎無奈地笑了下,在這種時刻笑,有種極大的諷刺意味。達隆看得頭皮發麻,不安感愈發強烈。他隐隐意識到了整件事在朝不可挽回滑落,但他別無他法,對,太滑稽了,就像他剛才所說。他不得不集中精力,等待着暴風雨降臨。

“然而,真相是,達隆,罪惡滔天!他暴戾恣睢,欺上瞞下!多年來,他對這些事根本完全知情!他裝作不知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讓下屬們極力掩埋與粉飾。不僅在性醜聞事件上,還有這數年來在國內外公開的A級賽馬賽事上,他會發出指示,命人給代表自己出賽的馬打藥,并且向賽事委員會實行賄賂,操縱賽事結果。

“他緊盯着每一個為他賣命的人,他熟悉他一手打造的每一寸土壤,沒有什麽能逃得過他的監視。在他的帝國裏,任何人想找出生存空間,必須得戰戰兢兢的同流合污!必須!所以,未經過他同意,私下付出數百萬美元的和解款和封口費走公司賬,簡直是異想天開,無稽之談!我有證明,在蓋恩斯總法律顧問那裏,有一堆登出的紙質證據文件。他是在達隆授權下,處理這一切惡行的核心。那些文件被銷毀了大部分,但我也想辦法保留了些下來。達隆親自參與簽署的文件!”重音放在了“親自”上,瓦解了達隆苦心經營的清白,還原了達隆的本性,一個魔鬼。更可笑的是,這個魔鬼還口口聲聲信仰着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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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平靜地直視前方。他知道此時此刻,有無數鏡頭能将他的模樣巨細無靡地拍下來,傳播開,傳到全美的每一個城市角落。他會驚吓到那些人嗎?最好把他們一個個吓得屁滾尿流,如同龍卷風席卷過境,片甲不留。

高潮已至,他還要做總結呈辭,才是完美收尾。

“你究竟要怎樣,老頭兒?你以為有權有位的人向谄媚者低頭,盡忠守職的臣僚就不敢說話了嗎?君主不顧自己的尊嚴,幹下了愚蠢的事情,在朝的端人正士只好直言進谏。只要我的喉舌尚在,我就要大聲疾呼,告訴你你做了錯事。”*

達隆氣得發抖,這已經不再是脫稿不脫稿、大放厥詞的問題了,辛戎使出了殺手锏,要封喉要他的命!他直直望着屏幕中的辛戎,看着辛戎一點點卸下乖順的僞裝,沉穩叫嚣,來惡心自己。同時,他惶懼地聽出了辛戎說的是《李爾王》第一場的臺詞,出自與李爾王唱反調的臣子肯特之口。

現場嘩然,快門聲絡繹不絕,在興奮地捕捉這驚雷的轉折。連續好幾日的頭版頭條他們有了!對于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群來說,辛戎可是祭出了一份大餐。

辛戎徐徐起身,“替他賣命的人該負多少責任不是最該追究的重點,至少不是在今天,我認為,他不夠資格再領導集團了,他該退臺下位了!他是包庇犯!今天我們該聲讨的是他!他才是真正的責任人!”他故意說得慷慨激昂,想煽動現場情緒。

果真,有掌聲響起,被他感染,原地投誠。

“最後,謝謝各位的到來。”他朝所有人鞠了個躬,不緊不慢走下臺。

長槍短炮密集地壓向辛戎,記者們生怕錯失良機,此起彼伏地丢出問題,還好保镖早已就位,替辛戎開出一條道。佩德羅艱難地撥開一個個礙事的肩膀,擠到辛戎身邊,朝他說:“車準備好了,在D通道,一出電梯就能看見。”

辛戎點點頭,“接下來的記者提問,你來應付,那些文件,你都準備好了嗎?”

佩德羅胸有成竹一笑,“你在質疑我嗎傑溫?”

辛戎沒說什麽,會心地回以微笑。

辛戎順利坐上車,垂下肩膀,有些恍惚地靠在後座。上車駛離會場,帶着他回到地面,穿過街區,駛向曼哈頓大橋。

他緩緩看見紐約城的真貌。

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渦輪機器,毀掉每一個的骨氣,把他們每一個人的血肉都碎在裏面。

人人都以為來了紐約,就可以低頭挖金,可事實是,平民百姓只是換了個位置在超負荷地工作,他們跟那些在肯塔基挖礦的工人沒有區別,在富人的金礦上挖得灰頭土臉,一文不值,永無出頭之日。在紐約,活着跟下礦似的,同樣有性命之虞。這裏的傷害甚至更加千奇百怪,無所定型。

但可笑的是,辛戎覺得自己好像忘掉了最初的恐懼,漸漸融入了這座城。

他想明白了,他從來沒有擺脫絕望,永遠在河岸邊行走,随時要面臨落水風險。跨洋過海,不過是從一個河岸轉移到另一個河岸輪回。

反達隆的“革命”據點設在了佩德羅在長島的別墅。

辛戎走進庭院,忽然停住,四處張望,像在找什麽。他在找上次見過的那只白孔雀。

“原來在這兒呢,挑起世界大戰的混蛋。”佐伊從屋內走出來,來到他面前,舉起手掌。

他笑了一下,伸出手,跟佐伊擊了個掌。佐伊啓唇想說點什麽,手機震動,他掏出來,瞥見來電號碼,朝佐伊為難地一笑。佐伊理解地點點頭,讓他先接電話。

他輕松地說了聲“嗨”,然後開玩笑似的問,親愛的,老家夥現在在哪兒呢,有準備好逃生的直升機嗎。

蘭妮可沒他那般灑脫,聲音啞得極低,直奔主題,“我們不是達成一致了嗎?如果我支持你對抗達隆,我要當CEO。”

他笑,“你現在難道不是嗎?眼下兵荒馬亂的,達隆還沒讓你接管嗎?那你這可怨不了我了……”

“賽馬那方面又是怎麽回事?”她問,“這些你可沒提前告訴我。”

他嘆了口氣,“抱歉,我上的‘雙重保險’,我怕性醜聞拿不下達隆,就幹脆加磅……”

“你太亂來了!”蘭妮抱怨,“你把他逼得這樣緊,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不想退位了呢!”

“都将軍了,必然有讓他心平氣和的退位方式。”

蘭妮還是有些瞻前顧後,“訴訟呢?不僅達隆會面臨,你不怕嗎?FBI可不是跟你鬧着玩的!”

辛戎聳聳肩,“一起想辦法對抗訴訟。”

蘭妮沉默。過了一會兒,她點明這通電話的真正來意,“跟着我吧傑溫,跟緊我站在我這邊,我們一起接管公司。否則,你現在正在跟你的新敵人說話。”

蘭迪車開得很快,他出了趟差,沿着洲際公路開了幾千公裏才回到紐約。出差地在肯塔基的一個邊遠小鎮,他要确保曾經在那兒建的一座馬場,現在已确實夷為平地。這是當下,他唯一能為辛戎做的了,替他奔波,銷毀或者編造罪證。反正辛戎怎麽安排怎麽來。

他們已經有許久沒有講上話,其實也不算沒溝通,他單方面地發短信,或打電話給辛戎的留言信箱。辛戎會找中間人轉達重要的話,全部圍繞公事罷了。

引擎嗡嗡響着,他心急如焚。因為趕路,他沒能通過電視,第一時間了解發布會的情況,車上的電臺轉播有延遲,關鍵是,過州界的時候,不知是什麽影響了無線電,信號欠佳,電臺裏發出的聲音斷斷續續,就像是壞了。

終于,他開到目的地。泊好車,火急火燎地蹦下車。

天色已晚,院子裏的地燈亮了,在幽暗中為他照明一條石子小道。

他跑了起來,一只可惡的白色大鳥撲棱羽翅,耀武揚威地冒出來,橫亘在了他的道。

孔雀發出嘎嘎難聽的聲音,羽冠也聳動着,腦袋伸一下縮一下,警惕性極高,似乎視他為一個突如其來的“侵略者”,要随時攻擊他。

狗日的。他在心裏怒罵。他扭頭,目光逡巡,想找點什麽東西拿在手裏,驅趕這只狂妄的白孔雀。

他找到一根樹枝,嘴裏低罵着“媽的,趕緊滾到一邊去”,手裏飛快揮舞起樹棍,一點點朝前逼近。孔雀受到威脅,将羽翅展得更開,當作一張盾。

人與動物要是鬥智鬥勇起來,就有一種別開生面的滑稽。他和孔雀都想困住對方,但互相斡旋失敗。

另一個人類的笑聲從暗處傳來。顯然是壁上觀了這場鬧劇一陣,實在忍不住了,才發出來的。

“誰——”蘭迪正惱怒上頭,兇狠地朝四周瞪。

他看見一個人影漸漸顯露出來,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蘭迪怔了怔。

辛戎走到他面前,自然地說“嗨”,仿佛無事發生。

他僵硬地也說了聲“嗨”,發出的聲音很黏滞,想了想問,一切都順利嗎。

辛戎說,不能再順利了。

他放下心來,大石頭落地,長長籲了口氣。一松懈,手上的木棍也随之掉落,滾在地上。

打完招呼,兩人面面相觑,不知該聊些什麽。

辛戎轉身,似乎想走。蘭迪上前一步,身體比腦子先行,拉住辛戎衣袖,不想再讓對方逃掉。

“可以原諒我嗎傑溫。”蘭迪誠懇道,“我愛你……”這回他聰明了些,姿态放得極軟、極低。

辛戎背對他嘆了口氣,說:“是的,你愛我,可你愛的是一個虛弱、甜蜜、不堪一擊的我。”

地燈散發的光線不均勻,他們有一半的臉都被模糊地裹在各自的黑暗裏。

蘭迪沒想到,冷戰竟會是這麽可怕,如果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他一定會克制自己,堅決不暴走。

“不,你錯了。我不止愛那樣的你。我愛你的方方面面,無論是脆弱還是強大的。”

辛戎轉身,“你有想過我能做到嗎?”

蘭迪愣了下,盯着辛戎的眼睛,反應過來辛戎究竟在問什麽,“做到什麽?坐蓋恩斯的第一把交椅?嗯,差不多。”

“騙人。”

“沒有騙人。”蘭迪小聲叫辛戎的中文名字,叫得珍重又憐惜,“有如此異于常人的大心髒,怪獸一樣,能敗在誰手下呢?”

作者有話說:

有修改,可清除緩存看。

——節選自莎士比亞,《李爾王》朱生豪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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