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98

第100章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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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伊近些年搬離了曼哈頓,住在東漢普頓。他挑挑選選,遠離了繁華的海濱區,選到島寧靜的另一端。從百葉窗往外望,可以看見紅磚石的蒙托克角燈塔。盡管現在燈塔已經棄用,不再為船員們引航,但一個多世紀以來的風浪,在塔身上留下深深的磨痕。他每次站在窗前,眺望着靜靜矗立的燈塔,像能望見這個國家的歷史縮影,與有榮焉。

門廊上有一個女性身影,按完門鈴後,在低頭觀察腳邊正盛放的花兒,藍紫色花瓣,膨脹成三或四瓣,濃豔地懸垂下來。憑她對植物淺薄的認識,沒太認出來這是什麽花。上一次來時擺在這塊兒的,還不是這幾盆盆栽。

是什麽呢?她努力回憶,好像是天竺葵吧。大概現在過了天竺葵花期,所以擺上別的賞心悅目的花兒也情有可原。

裏面有了動靜,一個棕色面孔的中年男人來開門。

女人自然地問,教授在等我嗎。

“是的,他正等着你。”管家說着,将她引向會客廳。

走到會客廳門口,裏面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坎伊有這個習慣,比起現代化的電子設備,他更鐘情于用收音機來搜集這個千禧世代的信息。

他坐在他的老地方,一個紅黑發亮的單人沙發椅中。蜜雪兒朝他打招呼,他站了起來,迎向她,與她行貼面禮。

兩人老生常談似的寒暄了幾句。

“我去見了他。”坎伊突然說。

“他?”蜜雪兒疑惑。

坎伊搖搖頭,調整說法,“準确來說,是他擅自找上門來的。”

蜜雪兒倏地反應過來,此“他”非彼“他”,要麽蘭迪,要麽就是辛戎。但辛戎的可能性更大些,坎伊往往只跟“關鍵人物”發生對話。

果然,坎伊将不久前在早餐店的際遇,簡略講給了她聽。

“他是什麽意思?”蜜雪兒不解地蹙眉,“是故意來挑釁我們嗎?”

坎伊垂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無論講話還是安靜時,都沒停止動,緩慢摩挲着皮料,“大概吧,他似乎很有自信。”

“您其實可以在電話中告訴我這些的……”

坎伊手上的動作停止,擡起臂膀,轉到下巴上,捏了捏,“哦”了一聲。這聲“哦”音調奇妙,像在回應,又像在陰陽怪氣。

蜜雪兒被弄得有點尴尬,賠笑,扯起別的話題。

不知怎地,她聊到達隆與她合作時的不情不願,說那老混蛋的表現,就像是背叛了整個白人族裔似的,成為了耶稣口中最受難的那個。他不得不面對無路可退的現實。他被熟悉的人挖了坑,要是想從坑裏逃,只得向外引援兵,即使這援兵他從未看上過。

“誰能知道,這些白人,有一天也會一文不值呢?”蜜雪兒有些刻薄地調侃道,說完,她瞟了眼坎伊,立馬又低眉順目地說了聲“抱歉”。

坎伊盯着她,雙手環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問:“為什麽要說‘抱歉’,你覺得自己撿的是白人處理不了的垃圾嗎?”

“不、不是……”她支吾,露出懊惱的表情,擠出一個讨好且悔悟的笑,希望他能跳過這個話題。

“現在的年輕人忘得比學得快……有些人大概連學都不想學。”坎伊嘆了口氣。

“是、是這麽回事。”她附和,“但您大可以放心,我會永遠記得您對我的教誨的……”

坎伊失望地搖搖頭,“你真遵從了我的教誨嗎?”

蜜雪兒抿唇,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跟坎伊争論是最沒用的做法。她還沒能完全成氣候,正在努力适應一度被男人們掌控的游戲規則,她要不動聲色,從男人們躺着的屍首上跨過去,攀登高峰,漸漸遙不可及。

坎伊又繼續勸她在合适的點,把手上的股票賣出去,不要一味貪心高價,否則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目前看來,市場上想接手蓋恩斯股票的,寥寥無幾,大家都在觀望。蓋恩斯如果不找白衣騎士從中介入,那麽,他們為了維持第一股東地位,很有可能會被套牢。這可違背了他坎伊的風格,沒有真金白銀入袋,費勁心神兜轉一圈,結果跟深陷泥淖有何區別?

“跟價格沒關系……”她下意識回。

他一愣,眯緊眼,眼角皺紋變深,“什麽——”

“沒什麽,不重要……”蜜雪兒低頭,輕聲說。

“我難道不該提醒你嗎?”

“對,您提醒得十分對。”

她擡頭,凝視坎伊,“教授,一直以來,我就想問您……”

“你說。”

“為什麽我們不能去經營投資的企業,把目标放在經營公司上,改善它的狀況。和我們現在做的,有什麽相違背的嗎?兩者,不都是為了賺取利潤嗎?”

“我不就是在經營嗎?”坎伊笑了,“我為我的股東們啊……‘股東利益最大化’,我現在做的哪一樣,不是在為了這個目标奮鬥?”

他起身,不緊不慢走到蜜雪兒身後,将一只手搭在她肩頭,大人撫小孩那樣,撫了撫,“記住甜心,遠水解不了近渴,有價資産和充沛的現金流,才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養分。美國夢是什麽,‘便宜買進,昂貴賣出’,人人得償所願。”說完,他還咯咯笑了一陣,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真理。

蜜雪兒無言以對。

“但是——”坎伊突然捏緊了蜜雪兒肩膀,蜜雪兒不設防,被他捏得一痛,“代理人戰争我們還是要打的,沒有人來買你手上的股票,那麽——我們就要蓋恩斯的自己人來買!”

與坎伊結束談話,蜜雪兒走出會客廳。來時,她沒注意,現在,她才注意到,走廊盡頭以前放油畫的位置,現在變成了一面全身鏡。鏡子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裝飾風格,木制外框分割精巧,鏡面應該不是原裝的,替換過。

她好奇地走到鏡子前,看見自己。她看見自己有些扁塌的鼻梁,尖尖的下颌,還有一雙一單的杏仁狀眼睛。她兒時生活在華人聚集區,大人們說她生得讨喜伶俐,直到少女時期,都還能被身邊人稱為漂亮可愛,可一旦置入到白人世界,她很少再聽到過如此評價。白人們會虛僞地評價她聰明、富有慷慨、仁慈友愛。聽起來像更加注重一個人的內在,實際上,他們是刻意忽略了她不可更改的出身——一個黃種人的事實。像是不值一提般。

她從不會想要做白人。也不完全對,在某幾個備受歧視與欺侮的時刻,她确實恨過自己的黃皮膚。

結婚之前,去猶太禮堂皈依那天,她的內心其實還在掙紮,可即将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漫不經心地反問她,“是的親愛的,你看起來是亞洲女孩,可那有什麽關系,你能保證你永不會變,褪色成別的人嗎?”

她跪在一位年長的拉比面前,聽他念禱“如果我們不為自己努力,我們靠誰?如果我們只為自己努力,我成為了什麽……盡情地咀嚼美味,痛快地開懷暢飲,這一切早被上帝準許……”*

她表面上是那麽平靜,虔誠順從,可她的胃裏已翻江倒海。

這一天,在這個所謂平等的城市裏,她由一個無罪的人,變成了一個帶有原罪的人。

蜜雪兒沒有馬上離開,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毅然決然走回會客廳。坎伊正站在窗前,入迷地看着那亘古不變的燈塔。

“我決定了——”蜜雪兒站在門口,用很高的聲量引起老男人的注意。

坎伊回頭,顯然很驚訝,眼睛睜得老大。

“我也站在為‘股東利益最大化’的立場說話——我不會賣我手頭上的股票,我現在是蓋恩斯板上釘釘的董事,不久後,我就能改變現在的董事會,用上我自己的管理層。如果您堅持逼迫我賣,我就會對我手上的持倉進行凍結,除非您加錢,我不管您找第三方來談價錢,還是您親自來買!”她眯細眼睛,用自嘲地方式笑了起來,“來吧,您知道我在說什麽,您告訴我不要羞愧于有夢想,‘美國’是個寬容的國度,會讓所有勇敢的人成功,現在,我就是在踐行我的‘美國夢’!”

坎伊僵直地面對她,不發一言。本該有的自信風采,正在從他的身體裏一點點流失。不一會兒,他的手揮舞起來,嘴唇抽搐着,大聲說,你瘋了,你這個瘋婆娘!

她看着他蒼老的手,似乎能透過皮膚看見脈絡,像腫脹、發軟的棉線,沒那麽具有活力了。

她交叉雙臂,笑了下,然後轉身離去。而貝格.坎伊,像是被施了某種咒術定在原地,跺着腳,煞白着臉搖搖晃晃。

作者有話說:

*——摘自《塔木德》 賀雄飛譯 猶太人的聖經舊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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