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6
第108章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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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戎趕到醫院時,蘭妮說達隆正在搶救,命懸一線。
“他會死嗎?”辛戎問。
蘭妮搖搖頭,不确定。
兩人沉默,面對面愣瞪眼,像把話題給堵死了。
公關負責人此時走來,她手裏有兩個手機,在焦頭爛額地回複短信和電話。她問他們,媒體那邊要怎麽應付,現在消息是封閉了,然而只是暫時的,但凡拖得久一點,還是會從其他渠道洩露。如果他們不搶先發表聲明,在不遠的将來,極有可能以訛傳訛,對公司造成負面影響。
她用詞隐晦,但還是提到了,要是達隆真死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兩人異口同聲。
蘭妮瞟了辛戎一眼,辛戎做了個手勢,讓她不妨直說。
“這件事非同小可……警方還要展開調查,我只怕後續會很複雜,”她捏着眉心,叉腰忍不住嘆了口氣,自說自話似的喃喃,“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太恐怖了……明明設了安保系統,警報、監控竟統統失靈,連個提醒都沒有,就那麽被人襲擊了……每年在安保公司上花的錢豈不是打水漂了,不行,必須要起訴他們……”
女公關聚精會神,不時附和蘭妮幾句。而辛戎麻木地聽着,沒什麽感覺。準确來說,他被一種不真實感籠罩住了,好像一個停擺的機械人,五感沒法用了,無法辨認目前的真實狀況。
“傑溫,你覺得呢?”蘭妮突然把話題抛給他。
他一時語塞。
“沒想好是吧,沒關系……”蘭妮幫他找臺階下。
他是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麽,但不能坦誠。
等待室的門被敲響,護士進來告訴他們,做好心理準備,不容樂觀。
氣氛瞬間凝固,生死攸關的劍高高懸起,他們各懷心事,惶惶地等。
又等了一會兒,醫生進來,宣判達隆的死亡。懸空的劍墜了下來,達隆交出生命,他們也像松了口氣,不用再如坐針氈。醫生表示很遺憾,回天乏力,讓他們去瞻觀一下達隆遺容,做最後告別。
辛戎不得已去看了眼。老家夥以前是個渾武的胖長條,現在是個幹癟的瘦長條,躺在白色床單裏無聲無息,就那麽死了。他真的以為達隆命硬,是死不了的,要死也是由他來解決,但此刻名副其實地,這老怪物終于閉上了眼皮,再也不會醒來。他活得時候動靜那麽大,一路火樹銀花,一團血光,現在一死了之,倒是黯然平靜,像個黑森洞窟。
辛戎滾滾喉結,像是哪裏梗住了。達隆溝壑縱橫、僵死的臉變得好怪異,使他不得不避開目光,低頭。他不知怎麽了,去搓自己挽起的袖口,搓得足夠妥帖,但他還是非常得不舒服。他又拍拍打打前胸衣襟,像在拍灰塵,生怕沾着什麽似的,可衣服明明幹淨得不能再幹淨。
傑溫,有人叫他。他這才停止忙忙碌碌。
蘭妮走過來,告訴他,警察來了,要做一些筆錄。
警方問什麽,辛戎一五一十交待什麽。他說到一半,突然反問,你聞到了嗎。
和他談話的警員莫名其妙,問他聞到什麽。
這麽濃重的死味,真沒有人能聞到嗎?難道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聞得清清楚楚。
他愣了下,也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笑了笑說,沒什麽,我搞錯了。
警方走後,女公關說現在情況很急切,問蘭妮發言稿準備好了沒。蘭妮轉個臉問辛戎,問他想出面在媒體前發言嗎。
辛戎搖搖頭,幹巴巴笑了笑,“我講的話,總覺得會把事情搞糟了。”
蘭妮抿抿唇,死死盯了他一陣,像是懷疑他在假意虛讓。他跟她對了對眼神,意思,別疑神疑鬼的。
“好,那就我來吧。”蘭妮最終說。
盡管達隆去世了,但達隆的餘威尚在,給他們每個人上着發條,壓緊在一個模子裏。光是準備他的葬禮,就需多方協調,恨不得要耗盡所有人心力。
告別式自然會在教堂。選來選去,選在了第五大道的聖帕特裏克大教堂。
此教堂原本是旅游景觀,幾乎不怎麽會舉辦私人喪事,但蘭妮動用了點手段,打通市政府人脈,所以那天,教堂特意封閉,只為吊唁的來賓們開放。
達隆的死談不上轟動,因為目前對外發表的措辭中還沒有透露其具體死因,報紙、媒體都含糊其辭帶過了。坊間有一些捕風捉影的猜測,陰謀論也在其中,但認可的反響稀少。大多數人想起了之前被披露的那份健康報告,人命危淺,沒什麽好意外的。
象牙白的教堂被轟轟烈烈的陽光照得透亮,彩繪玻璃上的天使、花朵也栩栩如生,光線射過玻璃雕花,彙總出神聖肅穆的景象。入內,高聳的穹頂像聖經裏描述的天堂,一擡頭,就目眩。
蘭妮壓低聲音對辛戎說,白宮秘書也來了。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一位理着短發,氣質凜厲的中年女士。那氣勢壓幾個參議員是完全沒問題的。
他們對視了一下,又避開了。
達隆的政治傾向衆所周知,這種場合,出席來賓各具象征,甚至代表了某種宣傳風向。
人死歸死,可他活着時相關的洪流依舊滾滾,滔滔編織出人世間的法則。
弗蘭克,他許久未見的祖父也到場了。辛戎看見對方時,很恍然,仿若另一個時空的人。他們生疏地問候了一下,老人問,你要上臺為達隆發言嗎。
他在心底嘀咕,發言什麽,贊美這老混蛋的生平嗎?太可笑了,活着還不夠惡心人的?難道死了還要繼續惡心自己?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祖父拍拍他的肩說,別勉強自己,你要是覺得沒準備好就算了吧。
他有些意外。勉力在嘴角堆起一個笑,乖乖點頭。這一瞬,他們爺孫間還真有了種虛僞的天倫氛圍。
唱詩班在唱贊美歌時,辛戎卻一眨不眨盯着達隆的棺木。
他坐在第一排,能從一定角度看見達隆安放在棺內的面容。死人妝畫得不錯,達隆還是有那種三維立體感,甚至撇去了他與生俱來的戾氣,只像是安詳睡着了。
等等,達隆他……睜開了下眼嗎?辛戎感到一絲驚恐。應該是自己眼花吧。他在心裏譏笑自己,人死怎麽可能複生,別走火入魔了。他捋了捋散下的幾縷劉海,強裝鎮定。
在牧師的禱詞之後,蘭妮作為代表,上臺致辭。
她在說什麽?像在說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一個人。他激情洋溢、充滿仁慈,為這個社會創造了不菲價值,似乎所有人都該記住他的豐功偉績。
辛戎實在是忍不住了,嘴角悄悄上揚,要不是眼下場合不允許,他還真會笑出聲來。
蘭妮仿佛是演上瘾了,不知講到哪處讓她“動情”了,話音裏開始夾雜哽咽。這僞造的悲哀就像會傳染似的,在臺下,也傳出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辛戎疑惑地轉頭,去尋找那些哭泣的人。
那些為達隆而抹眼淚的人多麽冒犯,他們看不見他的罪行了,表演上了一種煽情戲碼,從而來表達愚蠢的良善。誰又知這些廉價良善的真僞,止也止不住,把教堂漸漸變成了一個不入流的表演場所。
眼前的一幕幕立時讓他覺得恐怖,像要一股腦地将他吞沒。
告別式之後就是去墓園下葬,他無比難熬,沒等整個葬禮結束就逃走了。
另一邊,蘭迪沒法集中精力工作,不停看表确認時間,操心起辛戎。
辛戎不讓他仨中任何一人作陪去葬禮。蘭迪好說歹說,希望能動搖辛戎的決定,但辛戎強硬地回絕了。
正在這時,佩德羅打來電話,要他來一趟別墅,含混地說辛戎大概心情不好。
蘭迪連忙放下手頭工作,驅車前往長島。
停好車,蘭迪率先看到一股黑煙從屋子的背陰面飄出來,他一怔,心裏七上八下。大約是看見他來了,佩德羅像早有準備似的迎出來,同他簡單交談了幾句。說完,佩德羅嘆了口氣,擡頭望着那飄向天空,愈發濃的黑煙,也挺心煩意亂的。
蘭迪顧不得寬慰他,只拍拍他肩道謝,然後堅定地邁開步子,朝後院去。他順着煙,找到人。辛戎正獨自在寬敞的後院裏燒着什麽。他走近一瞧,是那幅畫着白孔雀的畫,在一點點被火焰吞噬。
白孔雀豐碩的尾巴已經不見,那方畫面變得漆黑,然後,火從中鑽出一個窟窿,漸漸地,又是一個窟窿。窟窿連成片,湮滅這幅畫。
油畫顏料和木框交互融化,散發出一種怪異的焦味,十分嗆鼻。一陣風來,火星四濺,随時有掉到人身上的危險。蘭迪忍不住拉着辛戎一道往後退。
“這不是我要的……”辛戎突然說。
“不要的什麽?”蘭迪愣了下,問。
辛戎冷笑一聲。
複仇結局。也不是他要的新秩序破除舊秩序,更不是他理想的、對達隆的懲罰。達隆撒手一歸西,讓一切歸于零。他實在不想讓達隆就那麽肢體完整,甚至名聲也不算徹底污濁的走了。
他不解氣,真的不解氣。憑什麽,憑什麽,真的……憑什麽!
辛戎眼睛裏滾着一點亮,像火焰燒進了他眼裏,可看進蘭迪眼裏,更像是淚光。
蘭迪于心不忍,一把摟過辛戎。
他緊緊擁着辛戎,想勸解又無從勸起,何況辛戎是那種會聽勸的人嗎?經過多次教訓與經驗,他可不想再說錯話,惹人煩了。
他懷裏爆出笑聲。低頭,發現辛戎肩膀一聳一聳。
辛戎不斷咯咯地笑,像是把在教堂裏沒笑出的笑在這會兒全笑出來了,還像是笑命運的那點賣弄,可以讓任何人都不設防地成為一個小醜。
笑聲讓蘭迪感到渾身發冷,“別這樣傑溫……”
辛戎沒應他,笑聲漸漸小了,手指攀上了他的背,深深插進布料中,插出觸目驚心的褶皺。
不知是不是錯覺,蘭迪感受到了從辛戎指尖傳遞過來的一種白熱恨意。
白孔雀在逐漸消失,大部分化成了一團團不成形的焦狀物。灰燼随風而起,在孤零零、微弱的火光裏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