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故事與杞人憂天
故事與杞人憂天
就主人公的背景設定來說,這個愛情故事十分俗套。
春秋戰國,百家争鳴。
有這麽一位老先生,名氣不錯,便收了不少學生。
這位老師老年得女,于是便對女兒百般寵溺。
那個女孩子不愛胭脂水粉,對着父親死纏爛打,她想指點天下事,她亦想攪起一方風雲。
于是,她就成了師門最小的小師妹。
在衆多師兄中,她和兩個最為優秀的關系最好:他們一個才華滿腹卻不善言辭,性子一急甚至會有些結巴;另一個雖才華不及前者,卻最善揣摩人心,以巧辯見長。
年歲漸長,小師妹漸漸地和那位能言善辯的師兄兩情相悅了。
仿佛是順理成章般地,他們在父母師長的祝福下行了昏禮。
春秋戰國,群雄并起。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人才百出卻又人才乏少,文人說客總會找到自己能夠一展才華的地方。
哪怕是沒有第一時間被重用也無礙。
他們辭別親人,一起攜手走過大半個中原,共同懷揣着滿腹才學,帶着一飛沖天的夢想,任誰看來他們都是一對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
只是,總道是富貴見人心。
很快男人就得到了重用。
随着男人的官越做越大,他收的同僚送的侍妾也越來越多,這是這個時代司空見慣的事,所以女人雖是覺得心涼,卻也不過是心涼。
直到故人的拜訪。
是他們的那個,有些口吃的師兄。
他們本出同門,自然也是同樣的政治主張,師兄拜托他們能否引見國君,女人看到故人拜訪,高興之下只聽到了丈夫答應的聲音,卻沒有注意到丈夫的神色。
那是帶着殺意的目光。
師兄的屍體成為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男人從未試圖在她面前僞裝,她在師兄的靈堂上,木然地問着他:“若女子也可上朝,你想來也會殺了我罷?”
男人露出了一個與往常無異的笑容:“師妹,你在說什麽傻話呢?”
她從未這般清晰而又冷酷地看清這個男人。
野望早已經将他吞噬。
她的父親,是他的師長,也不過是他走上通天梯必要的道具;而她,許是他權衡之下做出的最好選擇。
以前他雖背叛了他們曾經的情意,女人仍然是以他為傲的:這個國度在他的輔佐之下蒸蒸日上。
他雖嚴刑峻法,卻是為了救十人而殺一人;他雖與政敵不死不休,也不過是為了理想。
……她本是這般以為。
她看着冷淡地笑着的他。
這個男人,如此陌生的熟悉。
他不過是出于才華的嫉妒,便為了私欲而痛下殺手。
他或許是沒有心的。
可那個時候,女人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女兒出生之後沒到半年,她便決意和離。
也許是出于曾經那些許情意,男人同意了。
只是要求她就此“死去”。
女人同意了,她叫來自己十歲的兒子,把襁褓中的女兒塞到了他的手中,說道:“對不起。從今以後,我想為自己而活。”
于是,她便再也沒有出現。
也不知至今是生是死。
李由講的這個故事,在聽到有個口吃但是腦子好的師兄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個點什麽。
不過我本以為是三角戀的,卻沒曾想到是這樣的展開。
這是他打算跟我挑明原本互相利用的意圖之後,講的故事。
我撚起桌上的糯米糕,哪怕窗外秋風飒飒,還是有點想念青團。
故事中的那位老師是荀子,學者儒道,卻教出了兩個法家的學生。
那位女性是荀子的女兒,嫁給了李斯為妻,生下了李由。
那位薄情的男人自然是李斯,師兄便是被李斯所殺的韓非。
“殿下可有什麽想說?”
我反問:“你又想從我這聽到什麽?比如……對你的安慰?”
我扯了一下嘴角,不曾打算掩飾眉眼間的不屑。
若他真是同我一般的傲慢,對我們來說,安慰和同情遠比譏諷來得傷人。
可憐麽?
自然是可憐的。
年僅十歲的小孩子從此失去了母親,帶着還在襁褓中的妹妹活在娶了繼室的父親的家中,後來不得不自己帶着妹妹另外搬出。
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
比如對他來說母親是不是可以不走,對我來說是不是可以不穿越。
人生是一條單行道,已經走過的地方就成了過去,“過去”存不存在岔路口又有什麽要緊呢。
如果一定要說什麽的話……
“我很欣賞你的母親。”
哪怕是現代,也會有沒有做好準備就有了孩子的父母。
如果說故事中的女人有什麽錯誤,那必然是把孩子當做了愛情的果實,而從未想過,撫養孩子的責任與孩子的父親是怎樣的人無關。
她只是,因為大家都是這麽做的,于是也以為,婚姻子孫是最好的歸宿。
更何況她曾以為她嫁給了愛情。
她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卻是一個人。
不是什麽附庸,不是李荀氏。
世間有看重孩子遠勝自己的母親,自然也有看重自己遠勝孩子的母親。
李由一臉哭笑不得。
“殿下真是,不好生安慰便罷了,還這般……”
“這般又怎般?”我露出了一個屬于霸道總裁的危險的笑容,一副“女人你小心你這是在玩火”的表情。
“這般,像是殿下會說出口的話。”只可惜李由完全沒有按照套路,他甚至還沖我笑了一下,“果然,若是殿下,必然會理解母親。”
我按住了自己加快跳動的心髒。
“我雖然……還是無法原諒她。”他虛了虛眸,臉上的表情像是生氣像是釋懷又像是在哭在笑,“但我卻以她為傲。”
“母親是一個有理想的……浪漫的人,”我知道他這裏說的浪漫,或許用有原則并且相信“邪不勝正”等等“真理”的意思,“公子他……也是這般的君子。”
我想起我哥,輕輕地點了點頭。
“可殿下不是。殿下和我,都知道這污濁的世間,總是容易容不下君子的。”
……我想到了胡亥。
“但是,殿下又與我不同。殿下明知這點,卻相信這世間能變得更好。我有時覺得殿下,像是目睹過那樣的世間。”
我猛然睜大了眼,努力壓抑我臉色的驚疑不定。
他……猜到了什麽?
我當然見到過一個更好的世間。
哪怕我是封建制度的受益者,我還是必須承認,哪怕那個時代也存在太多的黑暗和不公,但至少明面上,衆生是平等的。
不會有什麽“刑不上大夫”的特權。
時至今日我都記不太清我身邊幾個伺候的下人的名字,也從未想過,他們會思考和關心什麽內容——你會去關心一只螞蟻的想法麽?
“你與他人不同,殿下。莫說是我,是公子,說句大不敬的,就算是陛下——他雖是雄主,千百年來或許也有一個足以同他媲美。可唯獨你不同。”
李由是真的這麽想,才這麽說的。
這也實屬正常,沒有工業革命誰也不會想到兩千年後的世界會這般天翻地覆。
但是,我知道并非如此。
我沒像他想得那般厲害,也沒多麽值得稱贊,我只是、我只是……千年後最微不足道的之一罷了。
螢燭之火,又怎敢與日月争輝。
我并非不可替代的。
若也有一個誰,來自千年後的世界,想來屆時我的“唯一”也不值一提。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像是一個低劣的騙子。
以前看文抄公的小說就會想,主角借着別人的作品別人的才氣而被人喜愛,難道就不會心生惶恐麽?不會在想……自己會被人所愛,只是因為別人的東西,而不是自己本身。
都是假的。
我捂住了臉。
“……殿下?”
我不想聽他的呼喚。
我不想理會他焦急的目光。
我掙脫開他試圖拽着我的手。
只是張開了搭在臉上的五指,透着指縫冷眼望着他:“……你逾距了。”
我确實是在遷怒。
我不想看到他,至少是現在不想。
“……您在害怕什麽呢,殿下?”他退後了半步,輕聲道,“您在害怕這與之而來的責任?……不,看起來并非如此。您所害怕的……”
“……是害怕這份被饋贈的才能被收回麽?”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他說的當然不是正确答案,卻或許是最為貼切的那個。
我所擁有的才華少得可憐,能夠記下來的事情也寥寥無幾,我的心情興許更像是“如果我不曾穿越,你們還會愛我嗎”的自怨自艾。
但他或許是認為自己已經猜到了正确答案。
李由低低地笑了,我不敢置信地發現我确實從他的眼底看到了嘲笑:“我親愛的殿下,您可真是杞人憂天。”
我朝着他甜美地微笑,手握成拳活動了活動關節,咔咔作響。
“您所擔心的事情,有什麽方法解決麽?”
我……不情願地搖了搖頭。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
糾結在無法被人力左右的事情上,只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
可這說來輕巧,又哪裏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或許你會發現另外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君父乃千古一帝,我怎敢與他相提并論。”
我連這樣的野心都不曾想過。
“那又如何?其餘人等,皆非殿下。您何需同他人相比?”
我看着他專注地看着我,眼底也是我的倒影。
倒像是、倒像是……
他在勾引我!!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被男色所惑,移開了眼,哼了一聲轉移話題:“我雖對由先生有所好感……”
“那這樣我們便是兩情相悅了。”
……他怎麽那麽會撩!!!
“……可莫說是娶了由先生,便是與由先生來段露水情緣,本公主都不曾拿定主意。”我摸了摸腰間,掏出了一把古代裝X必備的白色折扇來,“是。無論先生怎般谄媚,本公主概不負責。”
是不是夠攻夠A!
若不是身高不合适,我還挺想用扇子挑着他的下巴,纨绔一笑:“先生,快給本公主笑個”試試。
“嗯。殿下開心便好。”
這種寵溺的笑以柔克剛的應對措施簡直是狡猾!
我忿忿不平地看着他,回到飯桌上狠狠地夾了一大筷子菜。
沒事沒事。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