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憶殺

回憶殺

時針撥回一小時前。

少女和小男孩盤腿坐在同一塊毛茸茸的地毯上,周圍幽藍夜幕間,宇宙星河環繞着她們流動浮沉。

面對小男孩投來的疑惑眼神,少女猶豫了一下,遲疑着開口:“我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情況并不是非常好。從我出生起,就已經被安排好了一切,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我就這樣不停地工作……”

少女聲音低落,“我曾經也以為我很清楚自己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并且為這樣的自己驕傲着,直到我收到太多的斥責,好像也慢慢迷失了自己。”

“但我還是就這樣迷茫着走了下來……”

明明急切地打斷道:“姐姐,是誰罵你、欺負你了!”

白蓮一頓,意識到明明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緊安撫道:“不。他們是像我父母一樣的存在,并沒有誰欺負我。”

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白蓮重新溫柔地看向明明,認真道:“所以我真的很佩服明明。在這麽小的年紀就能夠自由探索自己的興趣,明确了自己所熱愛的東西,并且堅定地追求着。”

白蓮雙手搭上明明的肩膀,眼神亮晶晶的:“探索自我是一生的課題。但是在這個課題上,明明已經領先了我們這些大人好多啊。”

“以後的明明可能也會像我一樣遇到茫然的時刻,但不要忘記現在這個超級厲害的自己呀。”

過往的記憶交織纏繞成柔軟細密的絲網,令人毫無所覺地覆住了五官,卻帶來逐漸收緊的窒息感。

-

天地間大雪紛飛。

視野盡頭,朦胧雲霧環繞着遠處的崇山峻嶺、層巒疊嶂,而眼前只見險峰橫斷,一只孤雁鳴叫着飛過懸崖邊緣的天際。

柔弱秀美的少女又一次擋在大師兄面前,閃爍着銀色鋒芒的劍刃末入胸口,白裙染血。

反派目眦欲裂,大師兄悲痛欲絕,少女躺在師兄懷中,微笑着合上了雙眼。

畫面外彈幕密密麻麻。

“又是這樣。女主犧牲自己換來正反派大團圓。就不能女主自己大殺四方嗎?”

“女主總是在寬容、總是在奉獻,最後換來了什麽?我們需要新時代的女性故事。”

山川盡平、人潮散去,少女胸口的長劍化為光點消散,裙上噴濺的點點鮮紅褪去、恢複如初潔白。少女卻停留在原地,怔怔地捂着胸口,眼神迷茫。

畫面一轉。

聲色犬馬的縱情場內,綿密泡沫從瓶口傾瀉而出,耳邊萦繞着清脆的酒杯碰撞聲聲。高懸中央的燈球閃爍奪目,炫彩光線四射。

酒桌上,眼神纏綿間陣陣秋波暗送,舞池內,曼妙腰肢扭動間情//欲流轉。

身着服務生潔白制服的柔弱女孩被拖住手腕,俊美的男人宛如天神一般降臨、拽過女孩拉入懷中護住,擡腳就要對跪地求饒的油膩男踩下的一瞬間——女孩又怯怯地拉住衣袖阻止。

“英雄救美的戲碼已經看吐了。女主純白無暇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其他人都是自甘堕落。憑什麽就你能永遠善良、永遠保持天真呢?”

“她就是媚男的産物。這樣的人設還能頻頻出現在創作市場上本身就昭示着父權審美浸透之深。”

暧昧光線恢複如常,一排排的觀衆彈幕歷歷在目,異常顯眼。

衆角色讪讪退場,回避着與白蓮的視線接觸,尴尬的沉默在空蕩蕩的片場蔓延開來。

一陣香風襲來。

宮室重重,雕欄玉砌。

少女不施粉黛、一身素色,姿态弱柳扶風。身着華服的威嚴男子擁住她,一向嚴肅的臉上神情溫柔。

下座布簾陰影內,黑蓮正往茶杯內倒毒。

遠處少女柔和的聲音傳來,勸男子要雨露均沾。

“支持黑蓮花女配發瘋創死所有人!要是我沒在現實中摸爬滾打過,我可以比她還更加天真純潔。”

“女性要單純、要柔弱、要善良、要隐忍、要溫柔、要寬容——我們已經厭惡這樣的規訓。這種‘模範女性’的存在無疑加劇了現實中其他形态女性的生存困境。”

華麗宮殿的錦繡帷幕被撤下,無數片約似雪花紛飛向黑蓮,白蓮的光屏上,工作安排的圖标暗淡無光,只有收件箱上的紅點不斷跳動,質疑的評價如潮水般湧來。

白蓮神情恍惚。

她獨自坐上紙片車離開片場,身旁無數世界的繁華喧鬧依舊,只是被追捧的主角不再是她。

她曾經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永遠善良、永遠純潔的“聖母白蓮花”,永遠代表着現實世界女性美好特質的集合,大家是如此地喜愛她,而她也理所當然地為自己所代表的美好女性形象自豪着。

她也曾經對自己的價值堅信不疑。

然而當鮮花與掌聲退潮,好像曾經與自己緊密相連的、彰顯着女性美好特質的那一部分被逐漸剝脫,只留下一個個概念堆砌的符號化的自我。

這些符號現在看來是如此的罪不可赦。因為她讓其他形态的女性變得刺眼。

當衆人贊許的目光不再聚焦于她身上,白蓮無法不對自我感到懷疑。

——她明明是因為現實中的她們的喜愛而生,代表着她們的美好幻想,如今卻讓她們的處境變得困難了嗎?

創作世界的太陽每天仍照常升起,形态多元的女性角色百花齊放,每天都有一大批新人入住角色小屋。她們是如此生機勃勃、活力四射,讀者和觀衆的喜愛和支持滋養着她們。

“白蓮前輩!早安!”紮着雙馬尾、小圓臉的活力甜妹元氣愛豆熱情洋溢地向自己打招呼。

“白蓮,今天也要努力工作呀。”面容清秀的獨立自強事業精英女強人這樣鼓勵她。

白蓮一一微笑回應,“你們也要加油呀。”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早早起床,離開角色小屋,開心地坐上紙片車,元氣滿滿地前往片場。然而她的光屏上開始沒有工作安排。

她每天照常出門,只是為了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以前一樣。

紙片車繞過一個個片場,帶着她兜了一大圈之後又回到了角色小屋。

世界欣欣向榮,只有白蓮的頭頂始終籠罩着一朵小烏雲,陰暗又潮濕。

白蓮情緒低落地回到小屋,把自己丢進小床。

現實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從前如此喜愛着自己的她們,如今對自己厭惡至極。

——現實到底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地方啊!

明明與現實相隔萬裏,心情卻因為那裏漲落的每一次潮汐而震動。

而她現在是如此的頹廢、沮喪,一點也不像從前明亮耀眼的聖母白蓮花了。

這都要算人設ooc了吧。白蓮自嘲地想到。

雖然她表面上一直嘴硬拒絕去人設ooc醫院調整人設,但內心怎麽可能沒有動搖過呢。

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标簽、每一個符號都曾經被如此的珍視過,而她本來就是由一個個美好概念構成的人設角色啊!

但是……

——如果由這些概念組成的她不再受現實中的她們喜愛,她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失去了這些被賦予的意義,她又何以被稱之為“白蓮”、她又該何以自處呢?

然而要理解現實的一切對白蓮來說還是太困難了。

不僅僅作為“聖母白蓮花”的白蓮無法理解,哪怕如今最受現實讀者觀衆追捧的“清醒獨立自信自強智性戀天花板大女主”也對白蓮的疑惑面露難色。

對創作世界的角色們來說,生活僅僅是一種展演,而不是切身的體驗。

哪怕白蓮被刀劍貫穿了一千次、被下藥陷害了兩千次、被鋪天蓋地的惡語辱罵了上萬遍,對她來說,站在對面的僅僅是朝夕相處的、無比熟悉的角色們啊。

她們只是被堆疊了不同的概念,從而成為了某某人設。這些概念與現實中的體驗并無關聯。

沒有與形形色色的“他者”交鋒、碰撞過,沒有真切地感受到痛楚,又如何建構起堅不可破的自我呢?

然而白蓮卻是創作世界中有一點點與衆不同的角色。

雖然掙紮着懷疑着,她無數次地懷疑自我存在的意義,想要沖進醫院改變人設,重新贏得讀者觀衆們的喜愛。但無數次臨門一腳時她又打起了退堂鼓。

總還是有一點點價值的吧?善良也好、溫柔也好……本來就是美好的女性特質呀,為什麽現在會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呢?

她是在美好的期待和愛裏誕生的。所以……就還是先等等看吧。

然而等着等着,她就把自己等到了現實世界裏。

-

白蓮給明明狠灌一大碗雞湯後,似乎給小胖墩打開了什麽奇怪的機關。

他從白蓮話裏零零碎碎透露出的信息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然後加以最狂野的想象,将這些碎片拼接成了一條完整的令人聲淚俱下的故事線。

于是在明明抽抽噎噎的講述下,吳鎮蓮眼裏的白蓮就變成了一個家境貧寒、被無良父母pua、從小就要打工養活自己,卻自強不息憑着努力考上A大的堅韌倔強小白花。

然而從日常相處中根本看不出來白蓮曾經遭遇了什麽。她是那麽溫柔善良,從不怯于向他人表達愛。關鍵是她能和小朋友相處得很好。

心潮澎湃下,吳鎮蓮掏出手機,點開自己那錢多得沒處使的閨蜜的聊天頁面:

【你前兩天不是還跟我抱怨你家神獸太難管嗎?我給你推薦一個好得不得了的大學生家教,連我家明明都喜歡她喜歡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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