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憶終結

回憶終結

殷明淨最終還是和我去了同一所大學。距家幾千公裏,沒有一個相識的人。

我早已習慣了孤獨,然而在異鄉,還是感到了一絲手足無措。我和殷明淨的聯系漸漸增多,他是我唯一熟悉的人,有他在,我總會莫名安心。

大部分時候,都是他主動來找我。我們一起吃飯,散步,上自習,幾乎無話不談,只除了那個我們都心知肚明的不能提及的話題。

我曾問他跟我跑來這裏上大學有沒有後悔,他只是說:“我只後悔過一件事,就是沒有保護好你。”

所以,他要我呆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果我不情願,那他就主動跑到我眼皮子底下,總之一定要呆在我身邊,看着我,不論付出多大代價。

大二那年,我接到噩耗,我那位從小就被抱給別人的妹妹跳樓自盡了,是我媽在電話裏告知的我。

她的語氣很淡,又有一點迷茫,說完這件事後她停頓了一會,又說:“你可是我親手養大的,你總不會犯傻吧?”

“不會。”我說。

“那就好,這才對。”她高興了,說,“我生你們多不容易啊,要是你也犯傻,那我可就白生你們了。”

接着,她又說她打算送我弟弟去讀國際私立,學費很貴,以後就不給我打生活費了,反正我也長大了。

“你張叔叔家的閨女和你一樣大,也是在外地讀大學,年年勤工儉學,還拿獎學金,不光不花錢,還倒給家裏寄錢呢。你也是大學生,怎麽不學學人家。”她這樣跟我感慨。

我說對不起媽媽,我沒有人家的女兒那麽優秀,讓你們失望了。

她嘆了口氣,說:“知道,所以也不指望你往家裏送錢,只要不再花我們的錢我就知足了。”

“放心吧媽媽,我以後再也不要你們一分錢,我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放下電話的剎那,我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路過的同學用異樣的眼神看我,不知道我究竟受了什麽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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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明淨知道我要兼職打工後,也非要跟我一起去。我說你又不缺錢,何必自讨苦吃。

他說:“禾禾,我不放心你。你又要上課,又要兼職,怎麽忙得過來。”

他想把他的生活費轉一半給我,被我斷然拒絕。我說這要是被他父母知道了,還不得把我生吃了。

他笑,說:“我們天高皇帝遠的,他們不會知道。”

我過上了半工半讀的生活,很辛苦,可我卻很依賴這種辛苦。至少忙起來的時候,我就沒空去想那些讓我崩潰的事了。我感覺我的神經就像一張千瘡百孔的網,被無數根名叫“回憶”的鋼針刺得滿是愈合不了的創傷。

正如十來年前我不知道太爺的死因一樣,如今妹妹死了,我也猜不透原因,也沒有人會告訴我真相。

我從未見過我的妹妹,卻為她痛徹心扉,在無數個夜晚哭到不能自已。

我想這或許就是血緣的力量。

殷明淨對我的關懷,是否也同樣源自這種力量呢?

我們是家人,永遠都是家人,也只能是家人。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小時候沒有被強|奸,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寸步不離地關心我麽?亦或是早就與我形同陌路?

這麽一想,我還倒應該感謝那個畜|生了?“感謝”他替我留住了最後一個家人。

轉眼到了畢業,我整整三年都在忙于打工,理所當然地考研失利,又理所當然地,檢查出了重度抑郁。

最無望的時候,我站在二十四層的天臺上,低頭望着腳下渺小的車水馬龍,心裏湧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想要跳下去的沖動。

殷明淨瘋了般沖上來,朝我喊:“殷明秀,你跳,你盡管跳!你敢跳下去我就敢陪你,想死我陪你一起!”

我了解他,知道他絕對說到做到。

我怕了,我已經害得他夠慘了,如果他真的為我死了,那我堕進十八層地獄也還不清這筆債。

當我麻木地從天臺上下來時,殷明淨緊緊抱着我,跪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

為了照顧我,他放棄了讀研究生,也放棄了去大城市發展的機會,選擇了一份錢最多卻也最辛苦的工作。用他的話說就是,不賺錢怎麽保證我的快樂。

他帶我去最好的精神衛生醫院看醫生,勸我接受治療。見我乖乖服下抗抑郁的藥,他開心得什麽似的,不停地跟我說“謝謝”。

他哄小孩似的哄我:“我們家禾禾真堅強。活着多痛苦啊,多受罪啊,禾禾都願意為我忍下來了,誰說禾禾不愛我的?不愛我怎麽會願意活着。謝謝你愛我,禾禾,謝謝你還願意活着,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謝謝你,謝謝……”

他絮絮叨叨地一直說,一直說,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哽咽,直到泣不成聲。

我卻感到一股充滿諷刺的悲涼。

他本可擁有光輝燦爛的一生,卻被我生生拖入泥濘的沼澤,一路走來狼狽不堪,卻還要對我這個罪魁禍首說“謝謝”。

多麽諷刺啊!

荒誕到我想流淚。

等我好一點後,他帶我最後回了一趟老宅。

到如今那裏已經破敗不堪,院子裏的野草長得比太爺曾經給我種過葡萄的水缸還高。

殷明淨望着滿院的荒蕪,惆悵地說:“我爸說,過兩天就就叫人把這裏推平,他要給我弟重新蓋一座院子,好叫他娶媳婦。”

我沒有說話。

但我知道,屬于我們的記憶,即将随着這座宅院的倒塌而一去不複返。

那天,我們在這裏呆了一個下午,一起欣賞了灑落在這方瓦礫上的最後一抹夕陽。

我看着滿院的雜草,突然好奇地問:“現在還有蜻蜓麽?”

殷明淨不确定地說:“應該沒有了吧,天冷了,它們也要回家了。”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最後一點餘晖快要散去的時候,我們起身準備離開。殷明淨忽然拉住我說:“禾禾快看,那兒有一只蜻蜓!”

“哪裏?”我連忙去找。

可惜它已經飛走了。

殷明淨懊悔不已:“它飛太快了,我應該早點提醒你看的。”

“沒事,我已經看到了。”我久違地笑說。

我看到那只透明的蜻蜓飛過草叢,飛過我的童年,飛過太爺居住的屋頂,帶着我的思念和未來,飛向廣袤的高空去了。

而它化作的那粒紐扣,就留在我的身邊,被我緊緊地握在手裏。

就是殷明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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