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裏頭或許有幾分誇大,但害怕是真實的。

他原本以為恐懼會是鋪天蓋地遮住眼睛,然而不是的,恐懼一絲一縷從腳底蔓延進胸腔,無形的手扯着他的心髒,在夜晚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汪曼春斷斷續續的哭聲裏,生出強烈的勇氣,這是第一次,沒有任何人的引導,自己做的決定——他要和明樓一起出國。

要,不是想。

明誠從不懼怕回想遇到明樓之前的生活。在悠長歲月裏,童年的陰影已經變得很小,明樓總說人的心靈是篩子,挑選出最适合你的境遇,如何審讀,都在于你自己。他上中學前一天的晚上,明樓難得給他讀了一個故事,內容具體是什麽,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最後的那句話一直印在他的心裏,明樓說,阿誠,我希望教給你的是正确的價值觀,但對于正确的定義,由你自己來定。

很多年後,他回頭審視自己的一生。這短短的請求是一把鑰匙,碰到了剛剛好的鎖,在他面前鋪展開另一扇門,他的獨立、信仰,人格裏有了更為堅韌的東西,明樓給了他骨頭裏的力量,他自己學會了如何讓骨頭更加堅毅。

人在異鄉,思緒會飄得很遠。有時,他試圖考慮自己與明樓的不同,越過出生,明樓究竟為何會選擇這條路。

他知道明樓受過的教育,讓他思想高瞻遠矚,生命與經歷賦予他天生的優勢,能一眼看穿時勢,在各色人群裏游刃有餘的周旋。明樓擁有了太多東西,別人一輩子也無法企及,他的信仰似乎也有些模糊的意願。

然後明樓用問題給出了答案——他對于自己的廣闊、溫柔、耐心,和中國同胞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明誠離得太近了,反而看不清楚。明樓能在所有的戰争裏望見深層的未來,他的心是羊脂玉,純淨且柔軟。

這一刻,明誠覺得羞愧,開心又羞愧。

他離明樓更近了,小樹苗的枝桠終于夠到了大樹的一角。

時隔多年,明誠在跌跌撞撞的成長經歷裏,看透了問題。伏龍芝的孤獨歲月中,打磨了他的心靈,能夠同明樓緊密的契合。

他終于開口,“你是我的大哥。”

明樓忽而笑起來,給明誠和自己倒杯水,水很快染上淡淡的黃褐色,茶葉旋轉着沉下去。白瓷杯壁溫熱,在紅木桌子上自成一方天地,兩人的臉都映在水裏。

“天亮了。”明誠喃喃道。

從天邊灑過來的一束光,跳躍在桌上。明樓移了茶杯蓋住光斑,漸漸的,更多的光點出現,覆蓋了茶杯,留下斜了一半的影子。

“天亮了,還有戲等着我們上演。”明樓恍惚望見光暈中的塵粒,思緒已然飄遠。

他曾經也面對着一意孤行,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最後,在清晨的陽光裏,他給對方發了一份回電。

電報說雜七雜八的說了很多,藏頭字,連起來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春風很快就來了,有人給明樓引薦,他們約好在一家老式咖啡館裏。那日天氣幹燥,明樓穿着一件長大衣,頭發被風吹亂,看着有些狼狽。對方也沒好到哪去,一身長衫,在巴黎顯得格格不入。

對方伸出手來,側邊沾了一圈油漬,他說,“毒蜂。你好。”

明樓和他握手,縮回來時才發現,那油漬裏還帶着暗紅,血腥氣。

毒蜂勾着嘴角,“明先生,我代表藍衣社來見你。”他扯了紙巾擦手,眼睛裏藏着冷,“來之前,我剛殺了一個人,我把他摁在汽油桶裏。這種死法可不好受。”

從那一刻起,明樓知道面前這人是個瘋子,也就是這個瘋子告訴他,總有一天他會栽的,栽的徹徹底底。

明樓慶幸自己活得好好的,還能在火車上睡着。

“大哥。”明誠随意翻着書,他側坐着,見明樓悠悠轉醒,方道:“口渴嗎?”

明樓搖搖頭,“怎麽不休息會?”

“我看車廂要成第二個家了,睡不着。”明誠合上書,仍是給明樓倒了杯水。

“家只有一個。汪兆銘包得車廂,床咯得很。”明樓提起手別過去,又道:“還記得第一次乘火車嗎,那時候你也喜歡看書。”

明誠将書抱在身前,“記得。那時候大哥心情不好,我也只好不說話,假裝看書。”

“噢,裝的。我可沒看出來。”明樓順着他的話,“看來你從小就本事不小。”

“那當然,大哥教的好。”明誠向他點頭,書擱在明樓床邊。“我去餐車看看。大哥有什麽想吃的?”

“你看着辦吧。”他攤開明誠的書,這本《列寧》是明樓從舊書店淘來的,當時還附贈了另一本詩集,明誠很喜歡。可惜另一本在回來路上遺失,明樓安慰他說,丢失的總會回來。明誠只是笑。

他歇着床看了幾篇。明誠推門而入,手裏端了寫小吃食。眼睜睜望着他笑,“車子還有段距離,路上怕颠,吃多不舒服,就拿了幾樣墊饑。”

“這詩集不錯,借我看兩天。”

“本來就是大哥的。”

明樓脫掉咖啡色外套,自然得半趟着,“阿誠,擅自主張的事不能有第二次了。”

“大哥...”明誠頓住,小心翼翼端坐于他身旁,“我只是有些擔心。”

明樓眼睛仍在看詩集,“重慶之事本不該你插手的。那是我的危險。”

“這和危險無關,你得把受傷的手指藏好,敵人最容易瞄準你的傷處。上海如今的局勢,我們不能再輸了。”他握着拳頭,明樓掉過身看向他的眼睛,嘆道:“我們是分別的個體,為了熬過一個個不為人知的漫漫黑夜,必須組成相同的體系。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沒有人可以率先離群,我不行,你也不行。”

明誠終于在那化不開的情緒裏開口,他點着頭,“知道了。”用了最柔和的調子,末尾顫了音,略微帶了哭腔,随後又收回去。

“對了大哥,我剛剛在車廂似乎見到了周佛海。”

“周佛海?”明樓微皺眉頭,“他已經當了汪兆銘的說客,還要當他的眼線麽。”随後又解嘲道:“準備準備,連火車上也得應酬。”

他笑得無可奈何,明誠幫他把大衣穿上。門口果真一片響聲,兩人相顧而笑,明樓湊近他,“讓他在門口等會,給甜頭也得磨磨脾性。”

明誠挑眉瞅他,“好。”

章二 言不盡意

有道是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周佛海其人反複無常,明樓疲于應付,心念他見理不明,看事不清。

明誠恪守他人前得本分,安穩立足一旁。周佛海恍惚虛瞧他一眼,明誠抱之淺笑,他頂不愛那副小圓眼鏡,千年不變的款式。眼睛躲着,鏡片下隔出萬種隐忍得情緒。

“最近怎麽樣?”模淩兩可得問答,周佛海用他微微翅出得唇發聲。

明樓拈住鏡架脫下來,麻木得笑答:“您問的是陶朱公,還是藥王神。”

“我們還打什麽啞謎。聽說前幾天海關扣了匹明家的貨?”他疊坐着,雙手拇指互相碰撞,似有似無擡眼緊盯。

“道聽途說做不得數。周先生該比我明白,明家能有什麽貨被扣的,我身上可擔着一份職務呢,怎的我也不曉得。”明樓捏按鼻梁,明誠取布擦拭鏡片。

周佛海默然點頭,唇拉成一條縫,“是我多言。”毫無誠意,他仍懶懶坐着。明樓忽而揚笑道:“一人不兼多職,明氏多數産業都由在下堂兄管着。只是他人去香港數月,我縱有心亦無力啊。”

“先生。”明誠猝然輕嗬一聲,仿若提醒。換來明樓擺手,“無妨,周先生不是外人。”

明誠方退後幾步,他瞧見周佛海的唇松快的垂墜着,眉梢挂笑。

“我也別無他意,當年汪芙蕖同我推薦你,誇你審時度勢,果真沒跨錯。”人一死,連稱呼都變了,攤在地上想起便踩一腳。

“汪先生是我的導師,他精心教導,在下自然受益良多。”他故意提上這茬,作出師徒情深的樣子,“周先生也去南京?”

“南京有個經濟研讨,我去撐撐場子。”周佛海不自然的傾倒一邊,食指蹭着眉尾。“兆銘常和我提起手下能幹,那位和明先生還是同期呢。”

同期?他是指當年剛入複興社時,後來軍統安排不深不淺,恰好物盡其用,将他們各自散開。

“不知周先生說得是哪位仁兄?”

“說來和我還是同宗,周鴻,表字溫景的。”周佛海念名字帶輕微口吻,明樓霎時想通,什麽同宗,記得如此清晰,明擺就是堂親。

“我聽社裏提起過,力行社下派很快就回去了,因此未見過幾面,更當不得同期。”

明誠溫順斟水,列車上也有好瓷器,觸璧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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