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11
chapter 11
四天後,姜頌收到了林也的轉賬。
比他承諾的月底,早了兩天。
五千。
姜頌沒收。
二十四小時之後,微信自動退回這筆錢。
林也再度發起。
姜頌還是沒收。
這筆錢第二次被退回之後,林也沒有第三次锲而不舍地發過來。
姜頌看着聊天框,澀然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可就在當天中午,她的銀行卡進賬五千。
打款人:詹雪。
姜頌剛從寧老師家出來,她皺眉掃過銀行發來的入賬信息,立馬打給詹雪。
“頌頌,我剛想給你發微信呢。小林老師讓我轉發給你的愛心補貼收到了吧?嘿嘿!”
詹雪先聲奪人,逼問道:“說!你跟我們小林老師怎麽認識的!什麽關系!”
姜頌心裏的猜想瞬間被證實了,胸腔的那股滞重感再度來襲,她悶聲問:“他怎麽跟你說的?”
“沒怎麽說啊,就說他欠你錢,讓我轉交給你。”詹雪思維發散,“我猜猜啊,之前那個不回你信息的人,不會就是我們學神小林老師吧?”
姜頌已經走到巷口,她下意識往右側看了眼,沒有那輛放有白色魚筐的半舊三輪車。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在寧老師家見過林也了。
詹雪在那頭等她回應,姜頌低聲說:“算是吧。”
顧不得詹雪在電話那頭尖叫雞上身,姜頌挂了電話。
回程的路上,姜頌點開和林也的聊天框,然後關掉,又打開。
下車前,她終于敲下幾個字,【收到了。】
和預想的一樣,林也沒有回。
姜頌很想解釋,她真的不是想找林也賠錢。
那只是她加微信的小把戲。
她也真的不知道會因為五千塊,就讓林也不得不身兼多職。
姜頌有點難過,原因有很多,她不能一一全都說清楚,但她知道它們都和一個叫林也的人有關。
他一定很讨厭她吧?
-
八月中旬,暑假将盡,姜頌去寧老師家上最後一節課。
經過院子的時候,她懵然停下腳步。
石桌邊的石子地磚上放着一個白色魚框,間或有魚影奮力躍起,然後很輕微的“咚”的一聲再落入水中。
姜頌的心也咚咚直跳,她快走幾步,問正坐在石桌邊擇菜的柳姐:“他來了?”
“誰?”柳姐問。
姜頌抓緊手裏的包,“林也。”
“哦。”柳姐說,“昨天下午來過一趟。送來了魚,還把院子裏的雜草又除了一遍。”
姜頌崩起的肩膀慢慢落下來,她無意識地重複柳姐的話,“昨天下午。”
“是啊。”柳姐和她閑聊,“說來也怪,小也這幾回來,要麽在你上課前一天,要麽後一天。我和寧老師都笑呢,問小也是不是故意躲着你。”
“他怎麽說?”姜頌抿唇。
“他沒答。”柳姐兀自笑笑。
夏末時節,院子裏的花草樹木為了抓住一年中最鼎盛光陰的尾巴,都奮力生長。
陽光是奶油黃,茑蘿是胭脂紅,月見草是嫩粉白……蟬鳴聲聲,雲影如綴。
是很美很有生機的景色,姜頌卻有些傷感。
這天,寧老師讓她清唱一首,作為整個暑期私教課的期末作業。
姜頌唱了那首《紅色高跟鞋》。
“該怎麽去形容你最貼切
拿什麽跟你作比較才算特別
對你的感覺強烈 卻又不太了解只憑直覺
你像窩在被子裏的舒服
卻又像風捉摸不住
……”
少女的嗓音依舊空靈婉轉,如花間清風飛舞。
又像游吟詩人,情緒飽滿充盈內心,借由歌喉唱出來的只寥寥。但恰恰是那寥寥,愈發勾人心弦,讓聽者抽絲剝繭窺得歌者平靜嗓音下的淺淡憂傷。
唱完之後,風吹起姜頌的發梢,她偏過頭用指尖壓了壓眼皮,笑着嘟囔道:“進沙子了。”
寧老師卻是看着她沒說話。
姜頌忐忑,轉過身,兩手交握垂在身前,問:“沒進步嗎?”
寧老師微笑着搖頭,“這是你唱的最好的一遍。”
姜頌微怔。
“每首歌都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抛開演唱技巧,最打動人的還是歌者所傳達的情緒。”寧老師看向姜頌,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過完年就十八了吧?”
姜頌點頭。
寧老師說:“成年了,就可以談戀愛了。”
姜頌的巴掌臉瞬間紅似天邊雲霞,胸腔也悶悶漲漲的,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少女的隐秘心事裏翻飛騰躍。
寧老師送她到門口。
“這段時間我對你是苛刻了些,但所幸你成長得很快。別擔心自己才華不夠,每個人的天賦不同,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姜頌重重點頭,“我知道了,老師。”
寧老師拍拍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別拿自己和任何人做比較,你就是你。你,很好。”
姜頌癟着嘴,努力将那股熱流壓回眼眶裏。
女孩子在專業上的小小攀比心理被點出來,她感動中又夾雜着臊意,
“年輕的時候,喜歡什麽就要去争取。被拒絕了摔了疼了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別留下遺憾。”
“好好準備藝考,去吧,北城好着呢。”
寧老師笑着擡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齊劉海。
“嗯!”
這天姜頌回到家,廖姨悄悄和趙賢芳咬耳朵,“看着比前段時間活泛多了。”
趙賢芳說:“是呢,看來寧老師已經幫我開解過了。”
廖姨小聲問:“因為什麽事啊?”
趙賢芳:“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能有什麽事?”
廖姨慢慢瞪大了眼睛,“哦……你說她——”
趙賢芳示意廖姨別做聲。
兩人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八月底,詹雪來姜頌家狂補暑假作業,順便進行高三開學前最後的狂歡。
傍晚,兩個女孩子換上漂亮的泳衣,一頭紮進後院的露天泳池。
游累了,就趴在泳池邊,吃吃喝喝。
“啊嗚,高中最後一年了!明年的今天,咱們都是準大學生啦!”詹雪雙手掬一捧清水惡作劇潑向姜頌。
姜頌反應快,幹脆膝蓋一彎,整個人沉入水中。
詹雪撈她起來,一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她。“快說,我憋了這麽久了,今天要是問不出個一二三四五來,我就賴你家不走了!”
“什麽呀?”姜頌裝傻,詹雪撲過來就要撓她的癢癢肉。
嬉鬧一陣過後,兩張充滿膠原蛋白的漂亮臉龐都帶着笑,皮膚上覆着的小水珠在夕陽的照耀下泛微光。
姜頌吸進一口氣,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個暑假有關林也的所有事。
詹雪表情豐富,一會兒瞪眼,一會把嘴張成O字型。
姜頌和好友吐露完心事之後,始終壓在心頭的沉甸感無形中又減輕了些。
但她明白,一種叫愧疚的情緒将會永遠留在這個十七歲的夏天。
“所以,就只是債主和負債人?”詹雪浪漫細胞匮乏,一句話總結姜頌和林也的關系。
姜頌拿小眼神觑她,“不全是。”
“噢噢。”詹雪點頭如搗蒜,“那就是說你喜歡他!”
姜頌被飲料嗆到,詹雪連忙幫她順背。
“別瞎說。”姜頌咳得小臉漲紅,纖長的胳膊伸長,指尖勾住幹浴巾輕輕一拉。
她心緒湧動,耳根子燒紅,借由擦臉的動作掩蓋自己的異常。
詹雪選擇性略過姜頌的否認,牛皮糖一樣黏上來,“那那那,你喜歡他什麽呀?”
姜頌把浴巾展開,整個罩在頭上,十指摩搓胡亂擦着頭發。
“帥我知道,學神體質也是理由之一,啊,還會唱歌!”詹雪細數之後,喟嘆道,“是我唐突了,小林老師的确人見人愛,你喜歡他是應該的!”
姜頌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你也喜歡他?”
詹雪頓住,然後指尖顫抖着指着姜頌說:“也?!承認了承認了!你就是喜歡他——唔……”
姜頌臉紅心跳,慌忙捂住好友的嘴。她看了看四周,生怕剛才的話被別人聽去了。
詹雪“唔唔”個不停,下半張臉都快被按進水面下了。
姜頌另一手拉她起來,捂嘴的手還不放開,“不許再說了。”
詹雪點頭,吸進幾口新鮮空氣之後,她擠到好友身邊,濕漉漉的胳膊碰碰姜頌的。
“除了我說的那些,你還喜歡他什麽呀?”
晚風輕撫,像一層溫熱的薄紗裹在周身。
姜頌想起那句歌詞,“對你的感覺強烈 卻又不太了解”
她和林也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說過的話也只寥寥幾句。
喜歡他什麽?
這個問題直到很多年後,姜頌也沒有答案。
也許是他晨光中走來時的驚鴻一瞥,也許是他在盛夏庭院裏俯身拽起那束野胡蘿蔔草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蓬勃生命力。
也許是他可能識破她以賠錢為理由加他微信的把戲,卻仍四處兼職還款的執拗。
也許……
很多,很零碎的細節。
像散落在夜空的繁星。
很耀眼。
姜頌久久無言,夕陽下,少女的臉龐上有一種沉靜而溫柔的喜悅。
詹雪不知她具體在想些什麽,但明确一定都跟那個人有關。
她說:“那就明年考到北城,去見他。”
姜頌下巴抵在小臂上,靜了幾秒,她慢慢轉過臉來,晚霞下的笑意清淺動人。
“要去的。”
九月開學,緊張的高三生涯正式拉開序幕。
姜頌在繁重的課業之餘,破天荒主動請了兩個家教補習文化課,每個周末如果寧老師時間得空,她還會趕過去請教。
趙賢芳偶爾零點過後下班回家,還會看到書房裏的燈是亮着的。
廖姨被姜頌的學習勁頭驚訝,一邊欣慰,一邊擔心她身體會吃不消。
勸是不敢的,只得在網上自學高級營養師課程,把關心都加注在每日餐食裏。
有次廖姨問趙賢芳,“我見有些姑娘一旦有了談戀愛的心思,就沒了學習的念頭。怎麽頌頌倒反過來了呢?”
趙賢芳一身優雅的白色職業裙,輕倚在流理臺邊喝咖啡,她笑着說:“是好事。”
姜頌出來找水喝,聽到了。
她紅着臉暗嘆,她們從哪裏看出她有談戀愛的心思?
又在心裏反駁,她努力學習明明是為自己。
姜頌想,有沒有林也,她都是要去北城音樂學院的。
當然,如果他在,會更好。
可是好在哪裏?
姜頌沒有細想。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個學期就過去了。
除夕這天,姜銘和趙賢芳放下所有工作,和所有普通家庭一樣,将屋子裝點一番,做上一桌佳肴,圍在一起舉杯歡度。
姜銘本不是浪漫的人,這天卻親自驅車帶她們去澄湖放煙花。
在漫天絢爛下,姜銘擁抱妻子和女兒,感慨道:“希望可以陪你們很久很久。”
大概是丈夫的溫情來得太突然,趙賢芳紅了眼眶。
姜頌旋轉着手裏的仙女棒,圍着父母轉圈圈,活像一只快樂小狗。
姜頌不常發朋友圈,這天,她拍下煙花盛景,在朋友圈裏祝所有人新年快樂。
同學和朋友紛紛點贊,并在評論區蓋樓。
姜頌點開來看,五彩缤紛的頭像中卻沒有那張簡約的落日湖景。
她将手機放回兜裏,重新點燃一根仙女棒,煙火滋滋聲中,她在心裏默念:新年快樂,天天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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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湖村的除夕夜似乎和別處的村子沒什麽兩樣,各家各戶燈火通明,一片片農田沉默地吸收從屋子裏透出來的歡聲、叫罵和哭泣。
但又因為許多市區內的富人會來這處放煙火,澄湖和村子都被富人階層的快樂映照。
像是被傳染了快樂,又像是在那一簇簇煙花綻放的映襯下,村子顯得更寥落了。
林也只提前了兩天回來,計劃初三就走,只在家裏待六天。
這頓除夕飯吃得并不愉快。
起因是林達俊花了在他看來的很大一筆錢,托人幫林也在蘇城某個銀行找了個實習工作。
記憶裏,這是多年以來父親少有的幾次主動示好。
在父親偏執而充滿期待的目光中,林也放下筷子,說:“我簽了一家經紀公司。”
“什麽?”林達俊并不明白什麽叫經紀公司。
鄒舒然緊張地說:“吃完飯了再說。”
林達俊敏銳地嗅出一絲不尋常,他忽然一拍桌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說!現在就說!什麽叫精氣公司?!”
桌上的碗碟跳了跳,林也面前的杯子掉到他身上,兌了劣質色素的橘子水浸濕了他的衣褲,沾到皮膚上,又涼又黏膩。
他平靜地站起身,燈光從後方照過來,他棱致俊朗的臉龐在蒙昧的陰影裏極其淡漠。
他說:“音樂,我要做音樂。”
接下來的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
屋子裏響起“乒裏乓啷”的打砸聲,以及林達俊蠻牛般的怒喝聲。
混亂中,林也被父親迎面甩過來的盤子砸中了頭,鮮血順着他的額發落到眼眶裏,以致于他後來看到的景象都是刺目的紅。
鄒舒然用身體護着他,把他推出屋子。
她壓抑着哭聲,說:“先、先去醫院!”
林也順着鄉道走出村子,立在馬路邊,對面一輛奧迪打着雙閃,一個西裝革履的儒雅男人開了後座車門,對身後的少女說:“快進車裏暖暖,外面冷。”
少女原地蹦跳,“可是煙花還沒放完。”
“你先進去,等暖和了咱們再接着放。”男人說。
一個穿墨綠色大衣的中年女人嗔怪道:“你就慣她吧。”
少女兩只細胳膊攀上女人的脖子,“媽媽也慣我。”
幾輛車呼嘯而過,車燈掃過少女嬌俏的笑臉。
奧迪的車标閃着銀光。
林也眼皮撩起,定定地看着對面幸福的一家三口。
姜頌餘光瞟見對面的黑影,來不及驚詫,那人先一步轉身沿馬路快步離開。
“嘭!”
煙火再次點亮夜空,姜銘叫她,“快過來看!”
姜頌應了一聲,回頭,那人的背影在夜色中挺拔又孤獨。
不知道為什麽,姜頌有點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