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鋼琴

鋼琴

沈珩當時只覺得翟曜是随口一說,以至于次日在家樓下看到那個拎着箱牛奶問路的背影時,愣是半天沒敢認。

“欸,那不就是老沈的孫子麽!”被問的大爺擡手一指,翟曜順着他的手看去,沖大爺道了聲謝,緩步朝沈珩這邊走。

在沈珩面前站定後,翟曜瞥了眼他手上提的菜:“你爺呢?”

“在家。”

翟曜轉身:“帶路,這破院怎麽這麽大,真特麽難找。”

沈珩家住在一個老家屬院裏,房子都還是蘇聯式建築,紅牆尖頂,樓層不高。

院子裏種了不少梧桐樹,棵棵都是上了年歲的,茂密的樹蔭遮擋住炎炎烈日,在磚牆上投射出斑駁光影。

打開屋門的瞬間,先飄出的是一股幽幽茶香。

沈珩将鑰匙和菜往桌上一放,換上拖鞋,背對翟曜說:“你不用換鞋,東西随便放。”

翟曜将牛奶箱靠牆一撂,環視了下房間布局。

标準的三室一廳,過分整潔幹淨,迎面一個偌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下方還有一臺黑色鋼琴。

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怎麽到沈珩就淪落到混九中這麽拉了?

此時卧室傳來一段有滋有味兒的讀書聲:

“奧庫涅夫到歌劇院門口才趕上他,說‘你記得吧,伊格納特,三年前咱們也是這樣來開會的。那時候柯察金、杜巴瓦和一群工人反對派回到咱們隊伍裏來了。那天晚上的會開得真好,今天咱們又要跟杜巴瓦鬥一鬥了’……”

沈珩洗完手,從五屜櫥裏拿了沈自堯的藥,又給他接了杯水進到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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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藥吃了。”

沈自堯沒理他,故意把書念得更大聲。

沈珩将水杯遞到他跟前:“有人來看你。”

沈自堯的視線這才從書上移開,朝卧室外看去。在發現來的人是翟曜後,“騰”一下站了起來。

“臭小子!”沈自堯嘴上罵着,臉上卻很興奮,将手比成一把槍,對準翟曜,“啪!你被斃了!”

“你讓他把藥吃了,我去做飯。”沈珩說完退出房間,拎着菜進到廚房。

翟曜隔着廚房推拉門看沈珩将菜放進水池,擰開水龍頭,片刻後将目光調回來。

“說,為什麽又這麽多天才來看我!”沈自堯還拿“槍”對着他。

翟曜本想說“忙”,話到嘴邊頓了下後,說:“錯了。”

沈自堯見他認錯态度良好,總算赦了他的罪,比槍的手移到翟曜頭上,使勁揉了把:“壞蛋。”

翟曜“嗯”了聲,把杯子和藥端給沈自堯讓他吃了,又回頭去看廚房的沈珩。

沈自堯探頭順着他的視線一起看去,癟嘴道:“孫子,那小夥子到底是你從哪兒找的?一個月給他開多少錢?”

翟曜不知道怎麽回答,于是問:“他對你不好麽?”

“也不是不好……”沈自堯壓低聲音,指指自己的腦袋道,“就是總覺得他這地方好像不大正常。”

翟曜略揚了下眉梢:“怎麽說?”

沈自堯神秘兮兮:“他晚上不睡覺,好些回我半夜醒了,就見他一動不動在客廳裏坐着,也不開燈,就盯着電視看……那上面什麽節目都沒有,只有雪花點。”

見翟曜沒什麽反應,沈自堯不甘心地繼續講:“還有一次,我看他手裏拿着把小刀在那兒比劃,面前還放着個圓圓的東西,用絨布蓋着……我看着像個人頭!”

“吃飯。”

身後冷不丁一聲,把講得正起勁的沈自堯吓了一跳。

他翻了個白眼嚷嚷:“搞什麽,老人家心髒不好,經不起吓,有沒有愛心!”

沈珩見怪不怪:“你又在跟別個胡說八道,改天真有人信你報警把我抓了,你就等着餓死。”

沈自堯小聲“嘁”了下,對翟曜說:“你看,這人就是這麽開不起玩笑。”

翟曜扯扯嘴角,有這麽一瞬間,他覺得沈珩還是挺不容易的。

……

一片烏雲飄過,遮住了太陽。

緊接着開始起風,吹的梧桐樹左搖右晃,樹葉嘩嘩作響。

翟曜見怕是要下雨,又趕上別個家飯點,打算要撤。結果沈自堯又犯起渾,死活不讓他走。

沈珩沒說什麽,到廚房又多拿了副碗筷,擺在桌上。

見翟曜不坐,惜字如金地冒了個:“快。”

翟曜沒怎麽在別人家作過客,他雖然朋友不少,但朋友的爹媽都不喜歡他,覺得是他把自家孩子帶入歧途。

翟曜也煩那些家長看自己的眼神,所以很自覺地從不去找不痛快。

沒想到第一次被留下吃午飯,居然是在沈珩這兒。

沈珩中午的飯菜做的很随意,一盤醋溜土豆絲,一盤辣椒炒肉,一盆冬瓜排骨湯。

但意外的味道很好。

比起他家的簡單家常,翟曜家的飯就要湊合太多。

翟冰和梁豪平時在家就愛點外賣,翟曜這人也沒什麽太大的口欲,屬于有什麽吃什麽,沒有就餓着。

沈珩又給沈自堯盛了碗湯,見翟曜沒怎麽動筷子,頓了下說:“你是在減肥,還是不餓?”

“……”

“還是不好意——”

翟曜拿起筷子迅速把碗裏的飯一口氣扒幹淨,鼓着腮幫一下下嚼。

這人太特麽煩了。

沈珩把“思”字咽回去,沒再說了。

等他們吃完,沈珩收拾好碗筷,去到陽臺。

開門的瞬間,鋪天蓋地的雨聲便和濕氣一起卷入房間,又被沈珩連同自己一起關在了屋外。

飯後,沈自堯坐在電視前看抗戰神劇,邊看邊對着空氣點評。

翟曜有點犯煙瘾,又不好當着沈自堯的面抽,摸了煙盒也去到陽臺。

沈珩正背對着他澆花,襯衣袖子被他挽到手肘,拎着個老式貓頭灑水壺。

花盆裏的茉莉花經了雨水,香氣更加明顯,雨滴不斷敲打在頭頂的雨棚上,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聽到身後有動靜,沈珩回過頭,他的嘴裏還叼着根沒點燃的煙,見是翟曜沖他遞遞下巴:“帶火兒沒?”

翟曜将火機扔給他,沈珩點着遞了回來,又扭頭繼續澆花。

翟曜也點了根,邊抽邊看沈珩忙活。白色的煙霧蕩開散在雨裏,兩人又進入了漫長的沉默。

最後是沈珩先抽完了煙,從翟曜身邊經過時,身上還帶着股潮濕的煙草混茉莉花味。

“抽完把煙頭扔那盆裏。”他說完就先回了屋。

翟曜看向牆角的花盆,裏面有株枯死的看不出是什麽的植物,邊上歪七扭八插滿了煙頭,還特麽挺有造型感。

翟曜又最後抽了口,在花盆裏選了塊地方把煙頭葬了,再進屋時只見沈自堯仍坐在那兒看電視,茶幾上擺了杯新泡的茶。

翟曜環視一周:“他人呢?”

沈自堯盯着電視機:“誰啊?”

“沈珩。”翟曜很少叫這個名字,突然一下還挺陌生。

沈自堯端茶的手微微停了下,歪着頭,像是在試圖提取這個名字代表的含義,但最後還是沒回話,直接跳過這句說:“這老張頭給的茶一點兒不香,比老家的差遠了。”

翟曜原本想走,但出來的時候沒帶傘,想找沈珩借一把又不知道他幹嘛去了,見這會兒外頭的天跟漏了似的,跑回去也不現實,只能在沈自堯邊上坐下,等沈珩回來。

“孫子,咱家的鋼琴是不是該調音了?”沈自堯趁插播gg的時候,忽然問翟曜。

翟曜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應付地“嗯”了聲。

沈自堯站起身走到鋼琴邊,顫巍巍蹲下,打開琴凳翻找着什麽。

翟曜怕他再閃着腰,将人攙起來說:“找什麽,我幫你。”

“天音琴行的名片。”沈自堯喃喃着,“我記得就放在這下面,你讓他們來一趟,不然你媽回來就練不了琴了。”

翟曜看看那鋼琴,被擦得一塵不染,應該是很愛護。

沈自堯仍在自言自語:“下周你媽要到文化宮演出,到時候我給你請假,咱倆給她捧場去!”

翟曜心說原來沈珩他媽還是個藝術家,又想起沈珩先前澆花的手,指頭比一般人都長,應該是遺傳。

翟曜在沈自堯的指揮下将凳子底翻了個遍,名片倒是找出幾張,但就是沒有什麽天音琴行的。

他懷疑沈自堯又糊塗了,問:“你确定在這兒?”

沈自堯确信地點點頭:“錯不了,你再找找!”

見翟曜不動,沈自堯也有點急:“哎呀,就是那個天音琴行嘛,挨着文化宮的那家!黑底兒,上面還印了個高音譜號!”

翟曜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剛準備再找一次,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沈自堯剛剛說文化宮……

可文化宮不是在好多年前就已經被燒了麽?

當時事兒鬧挺大,還上了報,據說為此領導班子都換了。

如今那地方是片荒地,離廢鐵軌不遠,外頭拿亂七八糟的建築廢材擋着,連野狗都不去找食兒,哪兒還會有琴行?

“找啊臭小子,怎麽不找了?”沈自堯踢了踢翟曜屁股,嘆了聲氣,“讓開讓開,我來。”

沈自堯說完就把翟曜拉到一邊,自己找起來。

翟曜看沈自堯狀态不大對,伸手去扶,被一把揮開了。

“不可能啊……明明就在這兒……得趕緊找出來,小籁就快回來了……還得去文化宮演出……去哪兒了呢……”沈自堯越找就越急,騰一下站起,“不行,我得去一趟琴行!”

翟曜見狀,趕忙将他攔住:“外頭在下雨,你別瞎折騰了。”

“哎呀,都什麽時候了還管下雨!”沈自堯根本聽不進,繞開翟曜又要往外走。

“爺爺!”翟曜低喝了聲。

沈自堯停住,像是被翟曜這句“爺爺”觸動了某個久未開啓的開關,有些怔愣地仰頭看着翟曜。

翟曜抿唇靜了會兒,輕聲道:“真的,您別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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