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窺銅鑒
窺銅鑒
曉生寒似乎明白師兄師姐非得讓自己跟随下界的原因了。
方才程绛餘的魂靈回歸黃泉之後,他手腕上的功德紫珠閃現了一小點光澤,很微渺,紫珠也很快就消失了,但那是五十功德,只因一道簡單的安魂咒。
可是倪蒼壁手腕上沒有任何動靜。
面對魂仙與魄仙的不斷道謝她也稍顯冷漠,不過曉生寒并沒有時間糾結于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因為得立刻返回仙界。
——自從有了行止訣,一切果然不一樣了,他站在雲端橋上,還沒能适應自己已經能夠來去自如,有些呆呆地打量周身上下。
倪蒼壁在他身邊,見他這樣,便問:“感覺如何?”
曉生寒:“啊?”
“行止訣雖有所限制,比如冥界之中,為免驚擾亡魂往來,你如今的品級還不能夠随便進出,但在凡間,你可以來去随意,不受城樓屋宅所阻,不被妖魔法術而攔。”
曉生寒略想了想,謹慎地問道:“那,請問主君,在仙界,我是否不該随意使用呢?”
倪蒼壁眸光輕頓,淡淡勾唇:“你怎麽知道?”
曉生寒本是猜測,聽見反問,并不十分有把握,只是小聲說:“主君,方才讓我記路。”
倪蒼壁淡笑:“也不是禁止,只是一種習慣,若非要緊事,便不要用了,因為這大概會讓滿小有天瞧不見任何人影。”
曉生寒懂了,點點頭恭敬地說:“小仙明白了。”
倪蒼壁擡步往前走去。
“在外頭遇到別的仙君,或是其他什麽要緊的仙人,你注意些禮數,在我們自己人面前就不用這麽拘謹了,五界同辰,以後的日子漫長無比,你要過得自由随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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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生寒微怔,張了張嘴,“小仙……我明白了。”
“別和我一起了,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江芷胡衣林。”
聲音猶在,人已遠去了。
曉生寒看着那道身影愣了一會兒,勉力甩了幾下腦袋,深呼吸兩下,這才循着記憶中的路線往霧雲殿行去。
不過,雖然此處距離霧雲殿并不遠,但……前後無人,曉生寒覺得興許可以試一試剛學的通靈訣。
方才在冥界,是倪蒼壁用通靈訣事先知會魂仙的,速度奇快無比,可現在輪到曉生寒,他捏訣之後費勁找了一通,都沒有找到陸九畹或是須覓安的靈識。
“難道,覓安師兄和九畹師姐的靈識,不是花,也不是樹?”
“可是不會啊,主君親自畫了一道彎月給我做靈識,這難道不是說,靈識就應該這樣清晰可辨?”
又找了一輪,他還是沒有找到。
“總不會是我用錯了吧?”他略顯驚恐,“我……我方才,還在主君面前誇口,說我全會了!”
好在很快便有人來解救他了。
這道靈識看不出是什麽,像一團奇怪的綠色絲線,等到再近一些,曉生寒疑惑地眯起了眼:“青棠?”
他只是低聲呢喃,不料對面卻忽然大聲說:“月亮!曉師弟!是你嗎?!”
曉生寒:“……啊?覓,覓安師兄?”
花仙師兄的靈識,是一叢綠色的、青棠花?
須覓安興高采烈說:“哈哈!你已經學會通靈訣了?你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
“呃,我,我在雲端橋,馬上,馬上就回來。”
曉生寒話音剛落,疾風掠過,須覓安已然出現在了他眼前。
曉生寒:“……”
他張着口,“師兄?!”
須覓安大步流星,過來一拍他的肩:“師弟!”
曉生寒如夢初醒:“不,不是不可在仙界随意使用行止訣嗎?”
須覓安一板臉:“我又沒有随意使用,急着接我師弟而已。”
他的身量高出曉生寒,就這麽攬着曉生寒的肩,态勢好如提溜自家小弟,“走走走,快回去,九畹念你幾回了。”
曉生寒:“可我方才沒有找到師姐的靈識……”
“是嗎?你沒看見一片緋色的珙桐葉?”
“……啊?”
陸九畹聽說曉生寒已經學會了三道法訣,頓時陷入愁思。
她兩只手腕都長出了葉子,曉生寒這次看清了,果真是碧綠的珙桐。
“哎哎哎,回去回去回去,鬧什麽!”須覓安急着對那些珙桐葉子一陣拍打,陸九畹悲痛地朝他說:“師兄,為什麽我不可以一次學三道訣……”
“沒事沒事,你沒問題,”須覓安想也不想便把矛頭指向方才還親親熱熱的小師弟,“全是他的錯!”
曉生寒:“……”
須覓安又火速轉移話題:“哦對了師弟,你給程绛餘念安魂咒了嗎?”
“不錯。”
陸九畹忙問:“她如何了?”
曉生寒正色:“已經回歸冥界,主君說,對這一切,她都不會有任何感覺。”
陸九畹松了口氣,“那就好。”
須覓安咳了一聲:“那功德呢?”
陸九畹:“對,你可加了功德?”
曉生寒誠實地說:“加了五十。”
“挺好,”須覓安馬上點頭,“這算是你做的第一件有功德之事。”
師兄師姐們都覺得甚好,然而曉生寒有些膽寒。
一千零五十,比之十萬功德,簡直可以算作零了,一年的時間,我真的能夠攢下十萬嗎?
陸九畹又道:“好了不說這個,曉師弟,你既然為程绛餘施了安魂咒,并且得了功德,現在你殿裏的銅鑒必定可以看她的生平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雖然倪蒼壁已經把銅鑒玉令給了曉生寒,但他還不會用。
并且深感困難。
不過,在陸九畹和須覓安各說各話努力指揮之下,困難總算解決了。
月仙小殿的銅鑒被開啓,結合功德紫珠,曉生寒磕磕絆絆地調出了程绛餘的此生過往。
三人席地而坐,安靜地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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僝僽城的百姓,由于現實原因,自來更依靠健壯勇武的男子,所以程绛餘出生後免不了承受一些惋惜之意,到了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再娶,她便依存在祖母院裏生活,默默無聞,雖家中富裕,可從未嬌養。
然而楊氏姑母正喜歡這樣的女子,因為她自己本身便與男子一同征戰,不似閨閣弱女。所以待到侄兒十八歲時,她煞費苦心地尋了好些年輕女兒家的畫像,一同交予楊星堕案前,讓他擇選。
楊星堕眼也未擡,說:“姑母做主便可。”
楊星堕此時十八歲,少年英傑,劍眉星目,很是出衆。
但那句‘姑母做主便可’一說出來,陸九畹便冷哼道:“真不想娶,說出來會怎樣?裝得好似是長輩逼迫,這副孤高樣子,令人作嘔。”
須覓安道:“薄情之輩便是如此。”
大婚當日,程绛餘在院中拜別祖母,她面目安寧,不見待嫁羞澀。
在此之前,父親,繼母,姊妹,各個都來恭賀她。父親說你是為父長女,如今嫁得好郎婿,當謝程家祖輩福澤,莫要小性不孝;繼母說你母親去得早,我也未曾虧待你,望你顧念母家姊妹,好生為婦;弟妹年幼,只圍着她道喜,言語句句都是那位著名的英雄人物。
可無人理會她曾說,我不願意。
楊宅滿院吉慶,賓客如雲,很是熱鬧。
楊星堕飲酒不多,神清志明,回到喜房,看見了端坐榻上、以扇遮面的新婦。
他眼底無波瀾,好似并不好奇妻子的相貌,只是走到窗下,聽着人群散去,仆從掩門。
“你我婚事,是長輩做主,你既嫁與楊家,以後就好好在此過你的日子,侍奉姑母,管教下人,謹言慎行。你是大戶女子,該懂為婦之道,我的事情,軍中也好,府中也好,都無需你操勞。”
喜榻上,程绛餘的面容掩在扇後,眼中是了然的冷寂。
——方才郎君進門之前,她明明有過一時的期待。
看到這裏陸九畹無語地閉上了眼,緩了兩口氣,才咬牙說:“若我是程绛餘,馬上撲上去一拳打爛他的臉。”
須覓安的臉也全黑了。
曉生寒以為,這位楊将軍至少會将新婚妻子的扇子取下,再同她說這些背後教妻的廢話,結果他竟然沒有,甚至直到離開新房也沒有多看程绛餘一眼。
他根本就不知道程绛餘長什麽樣子。
待他離開,程绛餘終于放下舉了許久的團扇,慢慢地,小聲地嘆了口氣。
陸九畹百般煩躁,以手撐地,沉着臉看着程绛餘那張如畫一般美豔的臉。
“他就這麽輕描淡寫地,為她安排好了後半生,十七歲,這樣好的年紀,往後的幾十年一眼就能看到頭。”
說完,她又改口:“哦不,沒有幾十年,只有五年了。”
有小仙子過來給他們送了茶飲,曉生寒被迫中斷銅鑒影像,略顯局促地向她們道謝。
陸九畹木着臉等待,須覓安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看着屋梁道:“我有些後悔沒有跟下去,否則就能當面看看姓楊的現在那副要生要死的樣子了。”
陸九畹:“看了又怎樣,又不能揍他。”
曉生寒被茶水嗆到了。
“怎麽了?”陸九畹疑惑,“對了,還沒問你,主君是怎麽跟楊星堕說的?”
曉生寒略一猶豫。“主君她,見到楊星堕,二話沒說就……一腳把人踹飛了。”
須覓安:“?”
陸九畹:“???”
“好了,”陸九畹重整旗鼓,“我好像也沒有那麽氣憤了,曉師弟,快,把銅鑒打開。”
于是一切再次展現在他們眼前。
那是楊星堕離開後,程绛餘身邊那些婢女仆婦在同她說話。
婢女跺着腳,又急又氣,埋怨道:“娘子怎就這樣讓郎君走了?新婚之夜他不留宿這裏,這說出去,咱們程家的面子要往哪裏擱?大人與夫人要知道了,肯定要責備娘子,也要責罰婢子們的!”
仆婦一張老臉沉如水,半是勸慰半是教訓:“娘子,你如今已經嫁了人,可不能像在家中那樣随意妄為,你該侍奉夫君,小意體貼才好,這樣才能在這楊宅立足,将來生下小郎君,才算圓滿。聽老婦的,明日便去姑老太太跟前,好好同她說,讓郎君快些回來!”
程绛餘自在妝臺前拆取釵環首飾,松下長發,不置一詞。
婢女焦躁着走過去,也不幫忙,只硬邦邦地說道:“娘子也該給我們這些下人留條活路,明日一早,待見了府中下人們,我與劉嬷嬷可怎麽擡得起頭啊?”
程绛餘掃了她一眼,“擡不起頭,你自回程家吧,這點主我還做得。”
“娘子你……”
仆婦過來扯了一下婢女的衣袖,斥責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替娘子卸妝!以後日子長着呢,怎知擡不擡得起頭?”
這段告一段落,看得陸九畹再次氣血上湧,不知不覺間個人都被翠色的珙桐枝葉包圍了。
須覓安連忙過來安撫,還沖曉生寒說:“別愣了,快給你師姐倒杯茶來!”
曉生寒倒了茶來,陸九畹聲音發着抖說:“不行,我要喝酒。”
須覓安當即便去取,他再一次用了行止訣。
待酒取來,陸九畹仰脖幹了一碗,爽快不少,道:“看,接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