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贈舊物
贈舊物
接下來的事情,令人氣悶、令人難忍之程度,遠非一碗酒可撫平。
程绛餘還是在楊宅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如楊星堕所願,操持家事,管轄下人,作為家主夫人照料同族寡居女眷。在她臉上并不見抑郁之色,只是笑也好,嗔也罷,都不曾入心而已。
然而這般的日子旁人看不下去。楊氏姑母幾度與程绛餘私談,又幾度遣人前去召楊星堕回家與妻子相處,都沒有什麽結果,至于程绛餘身邊那兩位忠仆,更是為自家娘子做足了盤算。
那嬷嬷以程绛餘的名義,使下人往楊星堕軍中送貼身衣物與書信,結果碰巧被幾個副将撞見,很是談笑了一番,說新夫人果真惦念将軍,情真意切。
楊星堕面上不作反應,當即派人回府,令程绛餘獨居靜室罰抄女則,足有兩日不許進水米。
事後,程绛餘讓嬷嬷與婢女返回程家,不多久,程氏繼夫人親自上門,又将兩人送回。
“既然是你陪嫁的人,有錯便罰,要打要殺都随你,怎好再送回來?再說,她們也是為你籌謀,你受了夫君責罰,自該內省,思慮怎樣重得君心才是,怎能随意打發下人?”
嬷嬷與婢女在宅院當衆長跪,哭泣不止,哀求娘子顧念舊情,直至驚動楊氏姑母。
姑母發話,讓程绛餘小懲即可,莫要鬧得這麽大。于是嬷嬷婢女重新回到程绛餘身邊,依舊每日苦思籌劃如何讓娘子獲得郎君歡心。
時值酷暑,某日楊星堕返回宅中,但久留書房,遲遲不去見妻子。
婢女于是大膽設計,往書房送去茶飲果點,言道:“夫人憂心将軍身體,命婢子送些吃食,夫人近日身子有些不适,不知将軍可前去探望?”
楊星堕冷臉相對,問:“看來上次懲罰可是不夠,那就讓她每日午時跪在院中寫經三篇,寫滿十日。”
暑熱之下,十日當中,程绛餘暈倒七次,額間,腦後,膝上,滿是傷痕,但到底寫滿了十日。
嬷嬷與婢女膽戰心驚,唯恐責罰,甚至想到要趕回程家求救,但程绛餘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發怒了,她病了許久,好轉時已經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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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程绛餘屢次被責罰,令她飽受非議,也飽受同情,再到後面,無人敢再自作主張。
——陸九畹已喝完了一整壇酒。
曉生寒擔憂地看着她,問道:“師姐,你還好嗎?”
“好着呢,”陸九畹目光清明,看着銅鑒中枯瘦的程绛餘,“啧,你說這姓楊的,什麽時候死?要不然一會兒去問問命途仙君?”
須覓安說:“行,一會兒去問問。”
“我估計且有的活,”陸九畹撥了撥手上的一只華美異常的镯子,“那樣也好,讓他好好活着吧,現在不是挺痛苦的?多痛一日是一日。”
曉生寒提議:“要不,我們直接看程娘子離世之後?”
須覓安覺得甚好,說:“對!看點痛快些的!”
陸九畹橫眉:“不行!我倒要看看,這樣薄情寡義的男人,是怎麽一見到程绛餘便發了瘋要再娶她的!”
須覓安:“那有什麽好看的,平白生氣,他自命不凡,三年都不看妻子一眼,等到真看了,又一見傾心非卿不可了,這能有什麽原因?”
陸九畹卻追問:“有什麽原因?”
“不過就是……”
“那程绛餘若是樣貌普通,楊星堕是不是就不會一見傾心,也就不會後悔自己當初所為了?”陸九畹冷笑,“他那些癡情做派,不過是裝出來給旁人看的,告訴旁人,他楊星堕雖做錯了事,但已悔不當初,如今情深意切,還是一個好郎君,不過程绛餘做事決絕,寧死也不肯原諒再嫁而已。”
曉生寒也覺得心內壓抑,低聲說道:“這往後幾十年,他不僅要痛苦自責,還要一輩子背上逼死前妻的罵名,真是既痛快,又索然無味,他再怎麽生不如死,程娘子也是真的死了。”
陸九畹斜着眼看他,看了一會兒,別開臉說:“曉師弟,師姐明天幫你整理外頭那些鹿夢牌,靠你自己說不定要看到明年。”
曉生寒:“啊?”
他很茫然,為,為什麽啊?
須覓安忙說:“我也一起我也一起。”
“一起什麽?”
倪蒼壁的聲音自他們身後傳來。
三人連忙起身,曉生寒尤為緊張,畢竟方才這副樣子真的挺不像樣子的。
陸九畹一見倪蒼壁,泫然欲泣,奔至她跟前:“主君!氣死我了,真的氣死我了,主君就不該那麽輕易放過他,至少也要多踹幾次啊!”
倪蒼壁看了眼曉生寒,淡聲道:“誰告訴你我打凡人了?我沒有啊,別胡說。”
明明就只是随便看了一下,曉生寒卻頓時背後生出寒意。
完了。
“好的沒打,”陸九畹馬上接受了這句話,疲倦地揉着額頭,“……氣得我快七竅長葉子了,持蓮集結束了嗎?”
“結束了。”
倪蒼壁行至殿中案前,像是準備坐下,但又一停頓,只站在了一邊。
月仙已然歸位,以後,不可再坐在這裏。
須覓安察言觀色,說:“主君,我們正在讨論要不要看下去。”
倪蒼壁瞥了眼銅鑒,上面正是楊氏姑母縱馬出城,應該是要去軍營要和離書了。
她嘆了口氣,伸手一揮,銅鑒驟然變幻,下一刻就到了程宅喪儀。
于是,悲痛欲絕的狀如癫狂的楊星堕、指指點點的賓客、怨恨的厭棄的悔之不疊的程家人,全都出現在了大家眼前。
不得不說,多少解恨了一些。
一會兒之後,倪蒼壁關閉了銅鑒。
“到此為止吧,”她說,“準備一下,稍後大家估計要來恭賀生寒。”
曉生寒猝不及防,道:“什麽?”
須覓安說:“你剛飛升,大家要來恭賀一下表示歡迎,別緊張,沒事。”
陸九畹沒了原先的活力,蔫蔫說:“我不陪了,等大家都走了再叫我。”
“你那葉子……”須覓安在背後說。
“別管我!”
·
衆仙自持蓮集分散,又在霧雲殿再次集中,情緒之高漲,态度之熱情,曉生寒幾度差點招架不住。
織造仙君:“這是送月仙君的藕絲步雲履、錦紗仙衣以及我們工巧仙殿上月剛打造出來的楠木書案……”
文德仙君:“這是送月仙君的筆墨書卷、畫軸以及我們靈文仙殿養了快一百年的老龜……”
茶仙:“這是送月仙君的茶和茶具……”
酒仙:“這是送月仙君的酒和酒盞……”
凡此種種,曉生寒光是躬身道謝,就已然腰酸。
原來成了仙以後還是會腰酸,而且等到送走客人,他已經口幹舌燥、饑腸辘辘。
但須覓安說成了仙是不會覺得餓的,大概是因為他身體還沒完全緩過神來。
雨仙梅子俞撇開他,給初相識的曉師弟送了一盞肉羹,微笑:“你想吃就吃,理他呢。”
雪仙千肆汝送上一碟晶瑩剔透的胡麻飯和菜湯,微笑:“以後想吃什麽,就來我和子俞這邊。”
曉生寒受寵若驚,倍感慌張地接下了。
“行,都知道你們寵師弟……”須覓安拖長了聲音,“師姐們今日忙着持蓮集足有一整天,還不累嗎?快回去休息,讓我們小師弟自己收拾屋子,休整一番。”
曉生寒忙說:“對,師姐們快去休息吧,這些,我一定會好好吃的。”
“那我們先回去了,師弟,明日我們要去下界公務,有事可用通靈訣尋我們。”梅子俞說,她與千肆汝時常一同下界。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師姐。”
風雷二仙同樣十分忙碌,說過幾句話便也離去。
曉生寒這樣就見過了七仙當中的六仙,于是悄悄問須覓安日仙在何處,須覓安說:“他可忙了,就今天也只在持蓮集打了個招呼就走了,改日吧,改日通靈訣見。”
“日仙,很忙嗎?”
“那是自然,太陽的東升西落可不僅代表天時變化,”須覓安語重心長,“但你也先別心疼他,你自己或許會比他還要忙。”
曉生寒惴惴不安起來。
等曉生寒再三說不必幫助、師兄師姐們快去歇息之後,諸仙陸續都離去了,只剩他自己對着滿殿賀禮。
這麽望過去,這樣一座月仙殿,就是以後他要待的地方了,想起主君說過,以後的日子漫長無比,但就現在看來,一切都挺好的。
——如果到時候不真如覓安師兄說的那樣忙碌,就更好了。
他安慰好自身,決定一鼓作氣将此處整頓好,這樣就好全心全意去應對外邊那些琳琅、未知的鹿夢仙牌。
鹿夢,這個名字,本身就帶有一絲明滅的、夢幻的意趣。
然而剛将原先書案上的兩卷書簡挪開,他就看見了一支彩石打造、光暈燦爛的筆。
“嗯?”他皺眉,“這,應當不是我的東西吧?”
原先留存的一應物件,都毫無個人色彩,大概是每一座小仙殿都會有的配置,但只這筆顯然與衆不同。
他雖初來,卻也覺得不該随意使用,便将它妥善懸在了筆架上。
接下來他開始忙碌,以至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直到倪蒼壁過來了。
瞧見那支筆的瞬間,她的神色顯然松了下來。
曉生寒見狀,猜測她是來尋筆,忙過去将筆取下,奉于她面前:“這是,主君的筆?”
倪蒼壁拿在手裏,垂着眼簾看着。
“嗯,是我的。”
曉生寒不敢大意,道:“主君放心,我不曾亂動。”
“我沒這麽想。”倪蒼壁好似笑了一下,良久,才又道:“其實,送給你也應當。”
曉生寒先愣後驚,忙說:“不敢,必是主君重要之物……”
“這是上一任月仙的筆,所以我一直放在此處,”倪蒼壁越過他緩步行至案前,指尖輕觸案臺,“這書案,也是他的書案,所以我也一直沒換。不過,既然工巧殿送了你新的,這舊案就不要再用了吧。”
這樣的她令曉生寒心中微震,他斟酌片刻,嘗試着說:“我……可以留着舊案嗎?若主君想要帶走那當然能,但,若能留着,我願意留着。”
倪蒼壁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麽說,審視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半晌道:“你想留,那就留着吧。”
“多謝主君。”
倪蒼壁複又看了看掌心的筆,目光柔和,惆悵。
“上一任月仙,認真來說,算是我的兄長,他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君,與我姐姐一同修煉,一同飛升,如今想來,他們從小有天隕落,已經三百年了。”
三百年,這個年份非比尋常。
曉生寒難以猜測實情,事實上,雖然陸九畹說過一些,但他并沒有十分了解主君,以及小有天之事。
“這筆也送你吧。”倪蒼壁掩去目中悵惘,将筆放到曉生寒手中,“也是你們的緣分。”
——于是,月仙曉生寒,從此留在了霧雲仙殿月仙小仙殿,這一留,便是漫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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