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矍州夜
矍州夜
由于曉生寒仙君出色的執行能力,以及他的主君給予了充分的自主之權,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裏,他又陸續将其餘八塊鹿夢仙牌上所求之事一一實現。
其中願景五花八門,兄弟姐妹之情,至交好友之義,多年所求……幾乎不涉及生死大事,但正因如此,便更需萬分虔誠才能上達天聽,所以曉生寒在數日內接連感受來自凡人的夙願得償的狂喜,整個人都被某種成就感浸潤得有些飄飄然了。
七夕也終于來臨。
白日的時候,曉生寒和倪蒼壁被一小城中曬書和配藥的熱鬧場面吸引,駐留久了些,走前偶遇了經過的醫仙和藥仙。
醫仙和藥仙鶴發童顏,慈眉善目,見到曉生寒時又好言勉勵了一番,讓他多加努力,種下靈樹指日可待雲雲。
曉生寒被激勵到了,看那樣子,是又摩拳擦掌想去幹點什麽,倪蒼壁于是提醒他:“你手邊所有的鹿夢仙牌都處理完了不是嗎?”
曉生寒小聲說:“其實……還剩,最後一個。”
倪蒼壁臉上的笑意收斂,斟酌片刻,說道:“走吧,去矍州。”
——即便如此,他們中途還是先去了南方唐氏,并且看見了唐氏姐妹在後院中如幼時那樣共做一面針線活的場景。
見此情景,曉生寒覺得欣慰,卻在轉臉間忽然發現倪蒼壁的目光中滿是惘然和憂傷,他心下一凜,又不敢發問,茫然中,他想到了倪蒼壁曾提過一次的姐姐,不由猜測:主君現在這樣,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嗎?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讓兩位仙君同時隕落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當年同時隕落的,可遠不止兩位仙君。
就這麽看了良久,倪蒼壁才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嘆息,接着擡眼,望了望遙遠的天際,低聲道:“走吧。”
矍州地處東南,物阜民豐,七夕夜間有燈會,還有許多乞美鬥巧的民俗活動,二人站在一處石橋上,自橋頭舉目望去,可見連綿的璀璨燈火。
有貨郎穿街而行,經過時熱情地詢問曉生寒是否要給身邊的娘子買些精巧的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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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貨擔上的絹花頭飾并不是什麽貴重物件,但顏色明豔活潑,很适合在今日這樣的日子佩戴,街上不少娘子都帶着類似的飾物。
曉生寒于是鼓足勇氣詢問倪蒼壁:“師姐,你,你想要這些嗎?”
倪蒼壁詫異地看着他,“……我?”
“娘子就算愛素淨,這七夕夜裏總該多些漂亮打扮的!”貨郎極力勸道,說着就把一朵絹花硬塞到曉生寒手裏,“快,小郎君,愣着幹什麽,快給娘子戴上啊!老哥今天心情好,不收錢,送你了!”
曉生寒身不由己地握着那朵栩栩如生的絹制海棠花,呆滞地看向倪蒼壁:“……”
倪蒼壁也還在看着他,目光略顯戒備。
“哎呀!要我說,難得好日子,小郎君小娘子就該大方些,說說笑笑,有什麽呢?”貨郎自以為看穿了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羞澀’,便大力撺掇,“我和我家那位,也是七夕認識的,就在這橋上,所以每年七夕我都會來這裏賣這些小玩意兒,可見了太多有情人了呢,好比小郎君你和這位……”
“呃這位大哥……”曉生寒心驚膽戰地攔住他的話頭,“好了,好了,”又發着抖從錢袋裏取了錢,“謝謝,真的謝謝了。”
貨郎接了錢,又包含深意地打量了一回這兩人,啧了三聲,挑起貨擔,潇灑自在地走了。
留下曉生寒一言難盡地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又轉過臉,看見了面無表情的倪蒼壁。
——怎麽感覺……今晚連看到那位趙家二公子都是種奢望了呢?
在他坐立難安的神情下,倪蒼壁嘆了口氣。
她從他手裏拿過那朵絹花,擡手在自己頭發上摸了摸,尋了合适位置簪了上去。
曉生寒始料未及,愣愣地眨了好幾下眼。
“這麽驚訝幹什麽?”倪蒼壁說,“戴個花而已,這樣的東西,我有一屋子。”
曉生寒:“哦,哦……”
倪蒼壁就這麽戴上了那朵絹海棠,在橋頭微漾的水波倒映燈火之下,平添了一抹別樣的绮麗。
曉生寒斂息垂眸,不敢直視。
然而倪蒼壁卻忽然說道:“看那邊。”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曉生寒看見了橋下河岸邊,站着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子,一身素袍,眉目溫文,手中提了只小小的繪着牽牛織女圖的燈籠,即便是在夜色深沉處,也讓人一眼便覺氣度不凡。
曉生寒往橋欄杆靠近一步,喃喃道:“那是,誰?”
“趙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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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矍州歷史淵源,清貴人家以文德教養子女,趙儉書身為家中次子,自幼飽讀詩書,德才兼備,與其兄長趙斛文皆是遠近聞名的出色郎君,也是官場中剛直的清流。
但兄弟二人命運卻差之千裏,一年前趙斛文迎娶王氏長女王荠,新婚第三日回門時,王氏次女,即王荠的同胞妹妹王芫,病逝于別院,王芫并非旁人,正是趙儉書的未婚妻子。
——原本兩家雙雙兒女結成姻親是一樁難得的美談,但王芫的驟然離世,給這一切都蒙上了陰影。
曉生寒對這些并不知道,他還沒來得及看那塊鹿夢仙牌。
倪蒼壁簡略地說給了他,然後看着那道身影說:“他們相識在上元節,王芫曾說過很想再同他看一次圓月,明月對他們而言,是有特殊意義的,我想這是他這一年當中每次祁告上天時,都會說‘明月在上’的原因,也是你能看到那塊鹿夢仙牌的原因。”
曉生寒這些日子所見的人與事皆是歡喜結局,只有這一件如此哀傷,這讓他深感遺憾,只能說道:“可是,生老病死,是誰也沒有辦法阻擋的。”
“哪怕是長輩高齡駕鶴西去,子孫都尚且哀痛不絕,更何況像王芫這樣的女子……”倪蒼壁停頓片刻,望向他,“生寒,你還小,有些事情沒有經歷過,我希望以後你能尊重任何人的痛苦,無論是怎麽樣自然的事情。”
曉生寒先是一愣,繼而愧疚盈胸。
他自己并未有過與摯愛生離死別的痛楚,也還不曾知道其中內情,卻在這裏不關幾事地說什麽生死是人生常事的話。
“主君教誨,我必定銘記于心。”
倪蒼壁一笑:“我不是在責備你,這幾天的每一件事,你都做得很好,你之前說過,會将所有的歡喜都一視同仁,我現在希望,你将所有的苦難也都一視同仁。”
曉生寒心中忐忑,可看着倪蒼壁的雙眼,那目光澄澈溫和,他又不由自主地被撫慰了。
他點頭:“我會的,主君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讓我?”倪蒼壁眼中帶笑,“好吧,那你,繼續努力吧。”
那邊趙儉書提着燈籠,孤身一人沿着河岸前行,步履緩慢,神色平靜,仿佛真的只是沿河散心——與周遭的歡樂格格不入。
等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曉生寒轉過臉來,詢問:“跟着他走嗎?”
他想看看趙儉書無人時是什麽樣。
倪蒼壁點頭:“走吧。”
趙宅正門寬闊,門前的仆從看見趙儉書提燈回來,忙迎上前,不知說了些什麽,趙儉書同他略說了幾句話,邁步走進了門內。
府上像是有客人,人聲傳來,但趙儉書并不留心,他本打算就回自己的院子,卻遇到了長嫂在衆多仆婦侍女的簇擁下正要去偏廳。
王荠遠遠見到他,便走了過來,含笑問:“二弟這是出去了?”
趙儉書恭敬有禮地答道:“只是随便走了走,大嫂這是……”
“叔父那邊的妹妹們在前頭聚着一道玩笑,我去看看。”
趙儉書于是拱手:“長嫂注意身體,我先回房了。”
王荠幾日前被診出有孕,現在舉家都關心她的身體,見趙儉書仍是這樣清冷寡言,她不免心中難受,低聲道:“二弟也要注意身子。”
叔嫂二人寥寥對話,倪蒼壁卻微皺了眉,目光從王荠平坦的小腹掠過,若有所思。
但他們不打算驚擾旁人,便捏了行止訣和易形訣,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趙儉書起居的院子。
這院子寬廣而安靜,四下屋檐墜着燈籠,并無一個下人。
趙儉書提燈走入,先是去到後院園中,夜色星光下,可見滿園百花盛放,場景十分幽美,他無聲地看了片刻,又給幾株花澆了水,這才重新提起燈籠,回了書房。
等他燃起蠟燭,光亮稍稍驅散了一些寂寥。
曉生寒一眼便看見了書案後方的牆上,挂着一幅街市燈如晝的上元夜圖,再仔細看過,發現那上面人物衆多但皆是虛影,只在一株高大的柳樹下,有個紅衣女子。
趙儉書走向那幅畫,立在畫前無聲良久,只留給兩位仙君一個失伴孤鹄般的背影。
曉生寒覺得他能直接站至天明。
但他還是開了口,他掌心交握,阖上雙目,無比虔誠地說:
“明月在上,如若真有神靈可知我心意,就讓阿芫等一等我,讓我來世再與她相遇吧。”
“趙儉書此生不求高官厚祿,不求長壽安泰,願傾盡所有為民做事,無論何等苦難加身都甘心承擔,只希望來世,能與她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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矍州此夜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