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兒事(一)
女兒事(一)
在新的一天到來之前,曉生寒與倪蒼壁返回了小有天。
這一趟下界可謂晝夜奔波,兩人幾乎沒有休息過,曉生寒可以回到月仙殿稍作休整,但倪蒼壁有許多公務要處理,還有幾個小仙君有事尋她,她便直接去了正殿,這讓曉生寒心生愧意,畢竟主君是為了自己才這樣不眠不休,卻又十分欽佩,回到了霧雲殿的倪蒼壁仿佛立刻轉換身份,平添幾分主君氣魄。
他回了月仙殿,各位師兄師姐關心他的進展,都用通靈訣找過他,不過大家各自忙碌,連在通靈訣裏都不大同時出現,現在更是沒一個在小有天。
灑掃仙子過來詢問是否要熱湯沐浴,曉生寒連忙道謝,不斷說麻煩了。在外數日一直用易形訣,雖可以維持整潔,但如果能真正沐浴休息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此時四下無人,他伸了個懶腰,默默想:
成仙,還是有些辛苦的。
休整過後,他披了件衣袍出來,走到正殿書案前,看見原本的十一塊已經處理完的鹿夢仙牌已經不見了,案前只留最後一塊。
旁邊的小幾上還有熱茶,是他沐浴前灑掃仙子送來的。
他很不習慣被人照料起居,好在這些小仙子行事安靜妥帖,彼此間并不會十分打擾。
所以倪蒼壁進到月仙殿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曉生寒身穿寬大的青色外袍,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姿态随意地坐在書案前,正将鹿夢牌拿在手中,眉頭緊皺,腕上還留着水珠。
“咳!”
倪蒼壁以手作拳伸到唇邊。
“主君!”
曉生寒悚然一驚,慌忙站了起來,行動間碰掉了案前的一卷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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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打擾了,”倪蒼壁趕緊說,“我以為……”她的目光落到曉生寒猶有水痕的外袍上,“你在內殿。”
曉生寒十二分懊惱怎麽不一沐浴完就把自己拾掇好,慌亂間擡手一道易形訣匆匆換了件衣服,速度快得驚人。
“我,我不知道……主君見諒,我不該在正殿,這麽随意。”
倪蒼壁眼見他耳根都紅了,不禁有些想笑,“這是你的殿,你當然可以随意,不用這麽緊張的。是我不好,從前習慣了,總以為這裏是我的地方,沒有提前知會你就進來了。”
曉生寒舉手投足皆不自在,就這麽站着,神色尴尬,卻立刻說道:“我以後,我以後會注意,主君你,想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倪蒼壁微笑搖頭:“不了。”她晃了晃手裏那壇酒,“坐吧,我過來跟你一起看矍州的銅鑒。”
曉生寒只好從書案前下來,去一旁的架子上取酒杯。
“這酒是好久之前酒仙送我的,一直沒機會開,”倪蒼壁在側席坐下,“你酒量如何?”
曉生寒正擺好了酒盞,聞言不免覺得慚愧,“不,不怎麽樣。”
倪蒼壁道:“那可太好了,不必拿我的杯子,只給你一杯,其餘都歸我吧。”
倪蒼壁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并沒有什麽笑意。
曉生寒心中不安,但很快知道了原因。
他打開了銅鑒,看到了王芫僅有十六年的短暫一生。
·
王家老夫人早年喪夫,膝下只有一子,名喚王邺,王邺娶妻柳氏,生育一雙女兒,長名王荠,次名王芫,因為無子,又納妾陳氏,生育一子,自幼養在嫡母處。
祖輩雖也是公侯之家,可到了這一輩,唯一的嫡系子孫身上只有一個綏寧伯的爵位,不再是高位貴門了,但畢竟傳承數代,王家,到底也還是有些門第的。
不過外頭如何看待,究竟是他人的想法,關起門來,偌大的綏寧伯府,也有許多難以為外人道之事,這其中最要緊的,便是王老夫人與兒媳柳氏的關系。
婆媳關系自古便占一個‘孝’字,柳氏初嫁入府時,也曾侍奉婆母,舉動從不敢自專,可年複一年,王老夫人性子古怪,不近人情,終讓柳氏難再忍耐,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鬥争之後,王老夫人敗下陣來,自交出管家之權,退居佛堂,輕易不再見外人。
可柳氏也付出了代價,王老夫人以喜愛孫女為由,将剛滿兩歲的王芫接到了身邊,由她養育,并且為兒子添了個妾室。
雖然小妾陳氏沉默寡言,從未僭越,并且一生下兒子就将他送到了主母身邊,但柳氏仍舊介懷,于是不久之後,陳氏也去了佛堂,不到三年便病逝了。
從此,柳氏眼前無一個不順心之人,長女王荠溫柔袅娜,才貌出衆,是她的掌上明珠,庶子乖巧懂事,視她為親母,丈夫不好女色,為人正派,此外家道尚可,百事均安。
——若有誰是不開心的,大概只有小小的王芫了。
王芫四五歲上,性子活潑,無法端坐聽經,為此受罰無數,家中無人理會,只有陳氏溫柔安慰,在她被祖母罰跪時偷偷送些吃食和水,小王芫因此最喜陳氏,但陳氏很快也不在了。等到七八歲,王芫每日除了女兒家的讀書,習字,女工之外,只能陪同祖母禮佛抄經,毫無歡趣。
有時,她會偷偷在院門口往外看,看見提水澆花的婢女們都穿着好看的衣裳,簪花佩珠,施脂抹粉,有說有笑,可她卻只有素色粗衣,別說首飾脂粉,連一塊繡花手帕都沒有。王老夫人将她牢牢拘在身邊,只讓她無悲無喜,做個如六十老婦一般的槁木之人,偶爾大節之中允她見父母姐弟,也必會定好時辰,逾時不歸,就又是一頓責罰。
後來,她很少受責罰了,因為就算被允許出去半日,也不會令她高興,不如不去。
長姐千嬌萬寵,吃穿用度奢華,弟弟有師傅教導詩書,也是個小小君子,只有她,黯淡無光,柳氏也對她極少有笑顏,每每皺眉掠過目光,只說一句:
“怎麽這副樣子,誰苛待你了不成?”
合府皆知二小姐處境可憐,只有柳氏不肯多問,小女由婆母教養,旁人豈能置喙。
這樣,一直到王芫八歲那年,一切才終于發生了變化。
除夕熱鬧,合家皆歡,小王芫從早起便為祖母抄經,寫得頗好,王老夫人破天荒的,允許她去前院,和婢女們一道放煙花,玩耍一陣。
這距離王芫上一次玩耍已經有小半年了,再怎麽早慧,也到底是個孩子,她還是歡歡喜喜地去了。
婢女們見二小姐出來,還是那件灰藍色衣裙,全無年下裝扮,都心中感嘆,也就都過來陪她一道玩。
王芫許久都沒這樣開心了,玩得忘乎所以,竟然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煙花甩脫出去,正好扔到了聞訊趕來尋她的姐姐王荠身上。
一時間衣裳被燒了起來,火光漸大,下人們手忙腳亂撲救,幸無大礙,可王荠的右腿還是被燒傷,大夫說,便是好了,也會留下疤痕。
柳氏本就将王荠當作心尖子,得知此事勃然大怒,當衆掌掴王芫,又命人将她關進祠堂罰跪。
于是這個八歲的除夕夜,小王芫便跪在了空無一人的燭火陰森的祠堂裏。
她害怕極了,這種恐懼當真擊穿了人心底最深的倚仗,她終于無法忍受了。
那天祠堂外的守門嬷嬷,便聽了一夜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母親!祖母!祖母!阿芫知錯了!阿芫真的知錯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你們了,我真的知錯了,祖母!放我出去啊,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哀求傳到柳氏耳中,但柳氏忙于照顧王荠,怒氣未消,不予理睬。
直到将近淩晨,赴宴歸來的王邺一進門,便見到了多年不曾離開自己院子的母親王老夫人,王老夫人不說其他,只讓他去放了王芫。
——這樣一夜過去,王芫大病了一場,雙膝受損,寒氣侵體,落下了病根。
從那以後,王老夫人不再約束她,并且用自己的私産為她置辦了新衣首飾,王邺也終于開始愛惜小女,替她修繕小院,遣來仆從,聘請教習先生,并且時常看望,這一切雖然不能和王荠比肩,但至少稍有彌補,王芫終于被當作普通女孩兒看待,只是柳氏依舊極少過問,她心有死結,對婆母的怨憎讓她難以面對這個夾在婆媳之間的女兒。
兩年之後,王老夫人離世。
又過三年,孝期已滿,王氏長女王荠将滿十五,次女王芫已滿十三,到了考慮婚事的年紀。
·
王芫此生,參加的最大的一場盛事,便是姐姐王荠的及笄禮。
家中雲集了幾乎整個矍州所有大戶人家的夫人和貴女,賀禮擺滿了王荠的院子,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圍着王荠說笑,王荠身處其中,明豔如美玉。
自從祖母去後,王邺從中調和,讓王芫漸漸與父母姐弟親近,所以王芫為了姐姐的及笄也費了一番苦心,親手做了件華美的衣裙作為賀禮,她手中銀錢有限,但是為了一向待她親厚的姐姐,她沒有不舍。
前一天夜晚,她将新衣送到王荠手中時,王荠驚喜非常,拉着她的手幾欲落淚,并且在第二日一早就換上,與來到家中祝賀的城中姐妹們不住展示,其中自豪溢于言表。
正禮之時,王荠便是穿着妹妹親手所制的新衣,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加笄,她花容月貌,進退有度,令在場夫人贊不絕口,許多都生了求娶之意。
待到宴席之時,有夫人誇贊王荠衣飾華美,王荠忙說:
“多謝夫人誇贊,夫人有所不知,這身衣服,是我妹妹阿芫親手做來送我的!”
柳氏聽見此言,滿面和煦倏地一凝。
外人卻并不知,那夫人連連驚奇,道:“是了,的确聽說阿荠有一個妹妹,不是說身子嬌弱些?想不到竟有這樣好的手藝啊!”
王荠含笑道:“不是我做姐姐的誇口,阿芫何止針線女紅過人,詩書也是精通的。”
這樣一來,大家都對這位二娘子有了些好奇,有人因問柳氏:“今日怎不見二娘子出來?”
柳氏道:“小女身體不好,禮數不周,就不讓她出來見笑了。”
王荠眼看母親這樣反應,不由很是低落,但她實在不願妹妹一直這樣下去,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點名聲,将來如何擇婿?
于是她自作主張,帶着幾個姐妹去了妹妹的院子,王芫十分驚詫,也只好接待,幾個小娘子相處甚歡,王芫在大家的鼓勵下,也克服膽怯,彈琴作詩,過了一日貴女的歡喜日子。
那以後,王氏次女養在深閨,書畫無一不通,姿容同樣出衆的傳言便漸漸傳了出去,外人都說,王氏二女皆出衆,實在令人豔羨。
王邺得知,高興非常,王荠更是歡喜,王氏獨子更是以姐姐為榮,唯一不高興的,便只有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