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兒事(三)
女兒事(三)
如果說王荠将玉镯送給妹妹,随即頂撞母親的時候,她還不後悔,那麽等到柳氏與王邺開始了她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争吵、并且在盛怒之下的拉扯中将王芫手中的镯子打落在地、摔成了粉碎後,她終于後悔了。
那天的結束,是王芫跪在地上,一塊一塊将玉镯碎片都撿起來,淚水順着她的臉頰無聲流下,又被她一次又一次漠然拭去。
王荠在旁邊低泣,王邺在旁邊嘆息。
這一段單薄的母女情份,至此,算是徹底斷了。
王芫再也沒有晨昏請安,沒有與家人同桌用餐,她寧願背上不孝之名,也拒絕同柳氏說話。
王荠也不再為了緩和母親與妹妹的關系而百般設法調和,她只想自己與妹妹都能趕快嫁出去。
但柳氏對她的親事期待頗高,即便不少人家都有求娶的意圖,也都被一一回絕了。
時間過得飛快,年節來臨,等到了上元佳節,柳氏在家中設宴招待幾位族中女眷,王荠自然要作陪,王邺于是千哄萬勸,終于勸得小半年沒出過院門的王芫同他一道出去賞燈。
——也就是在這一天,王芫遇到了趙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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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相遇完全是偶然,王芫在街頭柳樹下等待去給她買甜糕的父親,父女二人出門沒有帶仆從,所以她便落單了。
趙儉書也是一人出門,只想散散心而已,他們在樹下相見,于趙儉書而言,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眼萬年。
是以他分明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還勉強維持着鎮定,不曾失了君子風度,他朝王芫問候,口稱‘娘子’,又道‘新歲安泰’,彬彬有禮。
王芫有些茫然,因為這十五年間,她從來沒有自己認識過一個男子。
但眼前人太過氣質超群,在夜色燈火之下,他身姿挺拔,眉目溫暖,舉手投足風度翩翩,真的,真的無法不讓人刻入心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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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邺提着甜糕回來的時候,二人正在說話。
“……剛從那裏過來,是很熱鬧,但要一連答對十道謎題才能換取一個繡彩燈籠,也很不容易,所以駐留了一會兒,我同父親就離開了……”
說話的時候,王芫難得露出了笑意,那樣的笑,并不是敷衍,淺淡的,而是小心而內斂,卻又發自內心的。
王邺甚至呆了,因為他這幾年很少聽王芫一次說這麽多話——于是他将目光落到了眼前這年輕人身上。
一時半刻之後,年輕人自報家門,說是矍州趙家二郎,趙儉書。
王邺內心五味雜陳,看着趙儉書的眼光從一開始的如獲至寶,變成了意味深長。
矍州趙家可不是什麽小門小戶,這……
趙儉書有心想邀請王芫同游,但又怕太過冒失,顯得不夠莊重,只好作罷。分別前,他還同王邺客套了好一會兒,一路抛出了家中已經入仕的兄長,在朝多年的父親,還有各種他所認識的官家和公侯之家的人物,最終說道:“今日晚輩有幸與綏寧伯相見,深感欽佩,将來一定再去拜訪。”
王邺把這個小年輕的意圖看得清楚,也就更加為難了。
小女自幼性子冷淡,不善言談,不會管家,更不懂深宅後院的生存之道,他只希望王芫可以嫁一個普通的書香人家,安穩一生,總之……趙家并不是最合适的。
可是,眼前這個趙家二郎又實在出衆,他心中又想,我家阿芫,本就該配得上這樣的男子才是。
——無論如何,這夜終要過去的。
趙儉書心潮澎湃,整夜輾轉,第二日頂着亢奮的神情去尋了兄長。
兄弟二人自來無話不談,趙斛文聽罷,怔了好一會兒,才握拳道:“哎呀!好啊!”
此時,趙儉書已滿二十,早被舉薦,等到秋天便入朝,如今有了意中人,可謂樣樣都好。
“我們趕緊将這事告訴母親和父親,”趙斛文兩眼放光,“讓父親去結交一下綏寧伯!讓母親早日上門為你議親!”
趙儉書差點頭腦一熱就答應了,好在理智尚在,他道:“兄長,我得先同王娘子說過才行,也不知……她是否願意。”
趙斛文眼看弟弟還害羞了,哈哈笑道:“好好好,眼下正是年節,左右無事,你盡管去,同人家好好說說話,讓她知曉你的真心,那就必然能成。”
說來容易,但趙儉書很快便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因為王芫幾乎不出門。
他百般打探,各種問詢,始終無法尋得機會見到她。
倒是見了幾回王邺,一開始問候時還不敢太明顯,到後面有一回實在忍不住,便試探着問:“不知王二娘子一切可好?”
四下無人,王邺倒是心生歡喜,他咳了一聲,道:“倒也沒什麽不好,只是阿芫不愛出門,眼看春花将開,我準備帶她去城外山廟賞花。”
趙儉書登時眼前一亮,“聽聞,聽聞城外山廟桃花盛放,确實,确實值得一去。”
王邺沉吟含笑,道:“的确。”
趙儉書回家後,開始想辦法。
他一人想還不夠,還要拉上趙斛文,趙斛文也還不夠,又拉上了另一位相熟的已婚好友。
這好友一片熱心,揮手道:“好辦,我讓我家夫人下帖,邀請王二娘子去山廟賞花。”
他夫人是矍州最尊貴的永王府的長女,成泰郡主。
收到請帖後,王邺十分平靜,柳氏卻不甘道:“怎麽也該請阿荠才是,我們家也只有阿荠曾與成康郡主相交,怎麽成泰郡主會突然下這個帖子?”
王荠這些時日對此類事情沒什麽興致,淡淡道:“女兒從未見過成泰郡主,與她妹妹成康郡主也是見過幾面。”
柳氏便說:“既如此,我們家不好失禮,阿荠,你們一道去,若能結識成泰郡主,也是一樁好事。”
王荠道:“人家沒有邀請我,我去了才是尴尬。我得去看看阿芫,替她挑挑那天穿的衣裳去了,女兒告退。”
柳氏柳眉倒豎,看着一旁的王邺也已起身欲走,頓時覺得心中氣悶,無處發洩。
無人會得罪永王府,畢竟矍州是永王封地,王芫到底還是去了。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趙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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矍州民風還算開放,春日遲遲,少年男女一道賞花,并不是什麽稀奇事,所以在成泰郡主的相助下,趙儉書成功邀請了王芫前往花林。
等無人在側,王芫才看着趙儉書,問道:“郡主之所以突然邀請我,是因為趙郎君嗎?”
沒想到她這樣直接,趙儉書頓時有些緊張,“我,希望沒有冒犯你。”
“沒有,”王芫搖搖頭,溫柔地笑了一下,“這裏,很美。”
趙儉書見她笑了,還有些呆愣,醒過神來便暗覺狼狽,看着她道:“這些時日,城裏有好些人家設宴,為了些嫁娶,添子各種喜事,可我一直沒有見到你。”
王芫神色微凝,想了想,道:“我,不怎麽出門。”
“那像今天這樣,天氣甚好,風景如畫,又沒有人多喧嘩,你,你覺得高興嗎?”
王芫的心在浮沉波動。
她不是年幼無知的小娘子,聽得出來也看得出來這位趙郎君心中所想。
可是……
趙儉書等待她回答,焦灼到手心沁汗。
“我很高興,只是覺得受之有愧。”
趙儉書脫口說:“怎麽會呢?”
他稍稍鎮定,低聲道:“我知道,我這樣說有些冒失,可是,我是真心想要同二娘子結交的。”
他聲音低沉,言辭懇切,眼神真摯,一切一切,都讓王芫就此深陷。
風吹過來,漫山花瓣飛揚,如同置身仙境,她有些惘然地想:“事情真的可以這麽好嗎?”
就好比小時候,她想要出去玩耍,想要一件漂亮的裙子,想要吃除了素齋之外別的東西,亦或是想被放出那個陰森的祠堂——她都沒有如願過。
她把自己關在了小院裏,姐姐經常對她說,阿芫,等将來,父親替你尋一門好親事,你嫁了人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對此很懷疑。
親生母親尚且對她這樣,怎能指望別人待她如親人?
可是現在……
她斟酌再三,還是決意直言相告。
“我從小,不是活潑的性子,祖母養育我,但她侍佛心誠,不許我笑鬧,不許我華衣裝扮,也很少允許我離開她的院子,我同父母姐姐莫說相處,連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等到祖母過世,我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可以像姐姐那樣,但是……我已然長大,是不可能成為那種幹練爽朗、心胸開闊之人,郎君想要與我結交,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我的性情,總有一日,你會發現我寡淡無趣,無話可說,再者,貴府不是普通人家,我,我無才無德,不是良配。”
她這樣直言坦誠,令趙儉書震驚。
但震驚之餘,又更是震撼。
“你怎會,怎會無才無德,怎會寡淡無趣呢?”趙儉書怔然道,你便是只朝我輕輕淡淡笑上一回,就足夠讓我高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你我初相識,互相之間并不了解,我絕不會貿然做什麽,但是我想,我們可以多些機會見面,交談,二娘子,我想請求你,不要拒我于千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