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女兒事(四)
女兒事(四)
這段青年男女暗表心意的場景,令人感觸頗深。
倪蒼壁臉上露出了欣慰而遺憾的淺笑——以她三百二十五的年紀來說,現在看這樣一對情窦初開的璧人,真是感慨萬千。
曉生寒則完全沉浸在此時百般好、然好景不長的現實中,表情痛苦非常。
“王芫逝于七月初三,離這時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倪蒼壁喝完了最後一口酒,把酒壇扔到一邊,說道,“先有舊疾在身,又常年抑郁,後面身體出現不适,也因為對前路毫無期望而不去醫治,怕是等她為了趙儉書想要愛惜身體時,已經來不及了。”
曉生寒擰着眉和倪蒼壁對視一眼,恨道:“這趙儉書怎麽不早點出現!”
倪蒼壁嘆息:“趙儉書自己,想必也十分懊惱。”
曉生寒張了張口,那句‘如果那柳氏允許王二娘子出門,也能早點遇到趙儉書’就差脫口而出了,但還是咽下。
心中憋悶無以複加,他煩躁地仰着頭,忽然問:“主君,你說現在那位綏寧伯夫人,後悔了嗎?”
“不知道,以後你去看吧。”倪蒼壁道,“無論怎樣都別告訴我,她後不後悔,都令我惡心。”
曉生寒被這句話說得一下子醒了神。
仿佛福至心靈,他突然有種奇妙的領悟,那就是,即便他想插手對柳氏施加懲戒,主君也不會阻攔。
這樣一想,他就有些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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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花歸來的王芫考慮了整整三天,終于在第三天的傍晚時分,去找了父親王邺。
她無法确定王邺的态度,卻很想,很想為自己争取一次,這是第一次,她想要争取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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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王邺聽罷,以手撐着書桌一角,當下竟是紅了眼眶。
“好!好!好啊!”他連聲道,招手讓女兒上前,喜極哀極,老淚縱橫,“阿芫啊,你,你本就該這樣,那趙家郎君,父親已多方打探過,确實是個端方君子,他家中兄弟二人都是人中龍鳳,父母和睦,族中又同氣連枝,這樣的人家,必能好生待你!”
王芫原本尚且鎮靜,可眼見父親的反應,不由也心中酸澀,低聲道:“女兒知道,但是現在說這些,還言之過早。我與他約好,以後互通書信,偶爾相見,希望父親……”
“當然,當然了,”王邺稍平複了些,滿眼含笑道,“父親替你安排,他家不是不知禮數的人家,你們書信往來或是見面,我都放心!阿芫,你母親那邊你也不必憂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越過她就行了,至于你姐姐,你自己等時機合适了,也同她說一聲吧,她一向關心你,特別是你的親事,已經找我說了好幾回了。”
王芫答應了。
她心中千頭萬緒,如今只邁出了第一步。
其他的,就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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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數月時間,是王芫與趙儉書之間最美好的時光。
每每收到彼此回信,對兩人而言都是接下來的日子快樂的開始,二人談論各自的喜好,詩文,畫作,院子裏的花草,談論近日身邊的趣事,每一次,每一封信,都将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近——王芫多次提到了姐姐王荠,趙儉書也多次提到了兄長趙斛文。
直到七夕前,王芫收到了趙儉書的邀請,想同她一道看燈。
可她去不了——王荠最近染了咳疾,已有近十天,一直沒有好轉,柳氏心急如焚,一天往家請一個大夫,合家上下都跟着陰雲密布。姐姐自是出不了門,王芫也不願在節下自己出去玩,決定留在家裏陪伴王荠。
趙儉書得到回複與解釋後,雖有些遺憾,但還是立刻往王邺處送上了信函,提了幾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并且附上了他的名帖,表示可以他的名義去請人來替王荠診治。
王邺心中感慨,暗道此郎君的确人品上佳,也就道謝答應,果然去請大夫了。
此事原本就這樣過去,但趙儉書仍覺得心中難安。
他斟酌再三,前思後慮,提筆給王芫寫了一封正式的信。
——收到信的王芫徹夜難眠,因為趙儉書在信中說,想要将與她的事告知他家中長輩。
輾轉反側之餘,她終于将這件事告訴了王荠。王荠的反應比王邺更大,她連自己的咳疾都忘了,并且在一晚的時間裏,就盤算到了将來要給親手妹妹的孩兒做小衣裳小鞋襪。
于是乎,有了姐姐的鼓勵,王芫信心大增,她同意了趙儉書的計劃。
趙儉書便尋了合适的時候,對自己的母親趙老夫人坦誠此事。
趙老夫人與柳氏不同,一雙孩兒教養得兄弟齊心又各有千秋,她本性爽朗,雖然五十有餘,依然直率開明,聽完小兒子的話,這位母親愣了良久,才又氣又喜,嗔怪道:
“這樣的事,怎不早些告訴我!”
她又思慮道:“可是,我倒的确聽人說起過,綏寧伯家的大娘子人品莊重,秀外慧中,這二娘子,倒是很少聽說呢,你快說說,這二娘子年歲多少,性子如何?”
趙儉書早有準備,對着母親,滔滔不絕地把王芫的好處說了足有一個時辰,直到趙老夫人笑彎了腰,連聲說:“好好好,知道你那心上人是個天上有一人間無二的佳人了,別再啰嗦了!”
趙儉書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說:“母親同那些夫人娘子們交際,也許會聽到些來歷不明的傳聞,但是母親,阿芫……我是說王二娘子,她的為人,孩兒很清楚,她的才華,品行,還有她的性情,都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娘子,母親若是見了她,肯定也會喜歡的。”
趙老夫人極少見到小兒子這般樣子,竟也有些感慨,忙道:“好,你說的母親都知道了,你和你兄長自小有主意,母親當然不會反對。”
提到長子,她忽而又一想,“不過,我且問你,那王家大娘子,你可見過?”
趙儉書搖頭:“沒有。”
趙老夫人沉思片刻,道:“我這幾年不耐煩出去應酬,但你姨母倒是見過,回來後跟我誇了好一陣,我想……”
趙儉書開始緊張:“母親想什麽?”
見他這樣,趙老夫人忍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想,你兄長還長你兩歲,這王家大娘子……”
趙儉書怔過一瞬,立刻明白過來:“阿芫同我提過幾次她姐姐,那位大娘子性子溫婉,自小就對她很好,她們姐妹感情深厚!”
趙老夫人心思活絡起來,小聲道:“要不,等你兄長這次公差辦妥回了城,你尋個機會,讓他們見一面?不必提前告訴你兄長,也萬不要驚擾到王家大娘子,若是……這豈不是喜上加囍?”
趙儉書笑逐顏開,立刻答應,可又皺眉懇求道:“可是兄長回來還有一個多月,母親,能不能……”
趙老夫人撲哧一笑,“你啊!好,母親明白了,你且等着吧,我準備準備,就去她們府上拜訪一下。”
趙儉書長揖一禮:“多謝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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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幾日後,趙老夫人果然登門拜訪,她為人直接,并沒有事先打聽什麽,去的這天剛好王邺不在家中。
所以等趙儉書坐立難安地等到母親回府後,瞧見的是趙老夫人看似很不愉快的神情,他暗道不好,忙迎上前叫道:“母親!”
趙老夫人退開仆從,招來兒子,正色問道:“你說你與王二娘子相識頗深,那你可知,她在家中,并不受母親疼愛?”
趙儉書心下一沉,忙解釋道:“那都是因為阿芫她自小随祖母長大,所以才會和母親不夠親近……”
“這哪是不夠親近!”趙老夫人一拍桌子,“換了不知實情的人,大約要以為二娘子不是她親生的骨肉!你可知她同我說什麽?”
趙儉書怔然道:“什麽?”
趙老夫人冷哼一聲,道:“她說她家小女性子頑劣,年紀小,又自小愚鈍,不足以與我們府上結親!”
趙儉書愣住,剛要說什麽,趙老夫人又道:“可話音一轉,她便暗示我,她的長女已經長成,飽讀詩書,理家管事頗幫得上忙!”
“什麽?!”趙儉書失聲道,“她怎能說這種話?”
趙老夫人連哼了幾聲,“從她們府上出來,我覺得不對,便直接去了你姨母那裏,向她打聽了一下,哼!從那位王老夫人沒了以後,我還當綏寧伯府上沒那些爛事了!誰知這柳氏如此荒唐,竟然做出偏寵長女,打壓次女的事情來,她還以為外人不知道,她那長女何等金枝玉葉,人人都誇,那次女卻好像不存在似的,要不是你表妹曾經在王大娘子的及笄宴上見過,我還打聽不着呢!”
趙儉書怒由心生,無意識地死死握着拳。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确察覺王芫言語當中提及家人有些憂傷之意,也曾經打聽,知曉了一些事情,可是萬萬沒想到柳氏在女兒的親事也竟也能這樣偏向,實在是太荒謬了!
趙老夫人見他氣得臉都漲紅了,便收了些憤怒神情,道:“你也不必急,柳氏那邊我并沒撕破臉,你心裏想要二娘子,我們就換個法子,今日是我盤算不周,這事,還是讓你父親去辦,那綏寧伯若是應了婚事,我看柳氏還能如何說,難不成硬把她小女兒拽下轎子,換了大女兒上?”
趙儉書明知父母會替他出面,但此時此刻,他卻顧不上這些了。
難怪阿芫說自己無才無德,都是因為沒有母親好生待她,她才會如此自我鄙薄,要是知道連婚事都要被母親拿去給姐姐,她又會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