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來生緣

來生緣

“小師弟!你和主君在正殿嗎?我們可要進來了!”

陸九畹在通靈訣中叫曉生寒。

倪蒼壁聽見了,輕輕側過臉,面上雖仍有傷感,但淚痕已幹。

曉生寒忙回:“師姐進來吧!”

銅鑒上已然到了冬日。

這個冬日,東南矍州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綏寧伯府別院滿院白茫茫一片,王芫披着厚厚的裘衣,手裏抱着暖爐,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正坐在廊下鋪着絨毯的椅子上,看趙儉書在院中堆雪人。

須覓安拎着兩個碧瓷酒壇,興沖沖進來沒顧上看銅鑒,先吆喝:“瞧瞧!這是輕水城聞名遐迩的莫泗酒——”

無人應他,緊随其後進來的陸九畹立在當下,目光落到銅鑒上,一眼便入了神。

——趙儉書堆好了雪人,微笑着走到廊下,伸手接過王芫遞給他的兩顆碧綠的珠子。

王芫也笑,臉色有些蒼白,只有鼻尖泛出一點微紅。

“真的要綠眼睛的雪人嗎?”她問。

“會好看的。”趙儉書篤定地說。

左右都無人,趙儉書湊近,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王芫的額頭稍涼,但趙儉書的唇更涼,彼此間也不知感受到了誰的溫度,一吻之後,王芫兩頰也像鼻尖那樣泛紅了。

這一幕無比溫情旖旎,陸九畹隐約猜到是誰,詢問的眼神看向了曉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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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生寒點頭道:“是趙儉書和王芫。”

“原來他們有這麽好的時候,”陸九畹看着銅鑒,仿佛是遺憾,又像是豔羨,她在倪蒼壁身旁坐下,“看起來,王芫這時候身體已經不好了。”

倪蒼壁:“嗯。”

陸九畹喃喃道:“只勉強撐到了來年七月嗎?”

須覓安對這件事不知情,他也坐下來,問曉生寒:“這是誰啊?”

曉生寒向他講述事情經過,沒有詳說柳氏其人的所作所為,然而寥寥數言就已讓人唏噓不已。

須覓安聽完嘆息道:“原來如此,今生不可求,便轉求來世。”又想到陸九畹剛才的話,他于是也問:“之後他們就一直這樣,直到這位王娘子去世嗎?”

曉生寒剛要說話,倪蒼壁卻先他一步開口道:“因為時間短暫,才令人遺憾。”

他于是住了嘴。

“人間事還真的是,處處都是遺憾。”陸九畹則不無感慨地說,“眷侶大多離散,即便能夠相守到老,也未必心滿意足。”

須覓安又嘆了口氣,起身,朝陸九畹道:“走吧,還要去見藥仙君。”

陸九畹點點頭,看向倪蒼壁:“主君,那兩壇酒,是專門帶回來給你和小師弟的。”

倪蒼壁:“他喝不了,都給我吧。”

曉生寒:“……”

“給他一壇嘛,”陸九畹站了起來,“現在喝不了,也許以後就喝得了了。”

她又看了看銅鑒,上面趙儉書正半蹲在王芫身前同她說着什麽,逗得王芫不住地笑。

“走吧走吧,哦對了小師弟,你的功德有一萬了嗎?”

曉生寒冷不丁被查成績,有些赧然,“剛過八千。”

“挺好,”須覓安安慰,“不要心急,時間多着呢。”

二人于是離開,曉生寒見倪蒼壁仍是面上淡淡的,便小聲問:“主君,不想讓師姐知道過多這件事嗎?”

倪蒼壁扭過臉看了看他,答非所問:“前幾天,九畹去了一趟冥界,費了好些靈力為程绛餘安魂。”

曉生寒微微睜大了眼睛,“師姐她……”

“她太過容易為她人傷感,氣惱,有時候為了幫助這些人,會過于消耗自身,”倪蒼壁慢慢說,“也許身為仙者本該如此,但我想,不是所有事都要讓她這樣費神。”

曉生寒當下了然,立刻說道:“我明白了主君,以後我會留心——再者,不管怎樣,這是月仙殿的事情,我可以做。”

倪蒼壁輕笑了一下,“嗯。”

·

不讓陸九畹知道太多算是明智之舉。

如果她留下來看了之後的情景,大概真的會從頭到腳都生出珙桐葉子來。

王芫的身體忽好忽壞,冬去春來,有些時日好轉得幾乎與常人無異,但到了炎熱的夏季,她再一次卧床不起。而王荠和趙斛文的婚事仍按禮數往下進行,到了七月,王芫病勢沉重,無法去參加姐姐的婚禮,只能派人去送上了自己親手做了好些時候的寝衣,還有一只碎後拼接起來的玉镯。

——有些東西碎了破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可王芫努力拼湊,尋了手藝師傅将它修複成了一只重生的镯子。

這天熱鬧非凡,實是柳氏此生第一得意的日子,她滿面春風,仿佛年輕十歲,精神百倍地安排各項事宜,王邺雖在前頭應酬,可心中挂念王芫,神色難掩疲憊。

王荠收到妹妹的賀禮,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迎親車馬臨門,見到趙斛文後,她發現趙儉書不在,就知道他必定是在別院,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若不是确實難以支撐,阿芫是不可能會錯過她大婚的。

第二日,別院的王芫昏睡了一整天,陳大夫給她診脈之後,臉色很不好,趙儉書面容灰黯,在無人處淚流滿面。

第三日清晨,王邺來時,王芫已經醒了,正在求趙儉書帶她去看院中的睡蓮。

她臉上與其說是蒼白,不如說是泛着灰氣,甚至,死氣了。

趙儉書給她安置好了藤椅絨毯,親自将她抱到了蓮池邊。

路上,王芫無力地靠着他的肩,瞧見晨曦柔和靜谧,還輕聲說:“儉書,明天早上我們也來看花,好不好?”

趙儉書說好。

王邺心亂如麻,吩咐仆從,一張口卻已哽咽:“去,府上,告訴夫人,就說二娘子……不好了。”

仆從不敢大意,連忙飛速回了綏寧伯府報信。

然而等到夕陽落下時伯府也沒有人來,別院衆仆愁雲慘淡,侍女們偷偷低泣,侍從們不住嘆息,二娘子尚且年幼,還不到十七呢。

晚間,王芫又開始昏睡,趙儉書告知王邺自己已派了人回家傳信。

“大嫂和兄長新婚,阿芫不想打擾,但我想,總該見……”

王邺老淚縱橫,幾乎站立不住。

深夜時分,王荠和趙斛文趕到別院,甚至,連趙老夫人和老爺也來了。

——王芫沒能再看一次睡蓮。

王邺也沒再往伯府送消息。

柳氏等着王荠回門,久等不來,派人去問,才知趙家老少昨夜都去了別院。

她有些迷茫,又突然間感到十分地不安。

等她終于到了別院,向門前的下人詢問大娘子與郎君是否在這裏時,下人竟恨恨道:

“小人不知!”

柳氏吃了一驚,心口突突直跳,不管不顧地快步走了進門。

王芫的相貌很像年輕時候的王老夫人,但那是她健康的時候,現在的樣子,已經看不出來像誰。

她好像一朵枯萎了的睡蓮。

沒有鮮潤的芬芳,沒有生機,只剩灰敗的死亡。

柳氏想要走近一些,似乎是想看清楚,躺在榻上的确實是她的小女兒。

但王邺攔住了她。

喪儀一切從簡,棺椁落葬後,王邺沒有回伯府,他留在了別院,不肯再見外人。

趙儉書以未婚夫婿的名義操持完葬禮後,便回家了。

他在自己的院中種下滿院花草,畫了與王芫初見的畫像挂在書房,開始每日祈告上天。

今生不可求,便轉求來世。

·

曉生寒說要下界一趟。

倪蒼壁:“行,走吧。”

曉生寒忙說:“主君不必去了,快入夜了,歇息一下吧。”

倪蒼壁停下剛欲站起身的動作,看他片刻,探究地問:“你,不會要去打凡人吧?”

曉生寒眼神一頓:“主君,想到哪裏去了……”

倪蒼壁語重心長:“你這個時候打凡人的話,我可不知道會扣多少功德。”

“我真的不是要去打凡人!”曉生寒給自己辯解。

“好好好,”倪蒼壁站了起來,“去打吧,我去休息了。”

她走後,曉生寒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地想:

去,打,吧?

他只是想去冥界。

王芫的魂魄還在黃泉安養,他想去看看。

上一次來是為了送程绛餘的生魂,當時這裏秩序井然,然而這次,曉生寒剛進來,就聽見了一陣尖銳刺耳的吵嚷聲。

“這是我帶回來的!你有臉來搶!”

“呸,說了是我的!”

魂仙就在他身前,聽見叫聲,不耐煩地嚷道:“又在鬧什麽?又是那幾個小妖?再吵下去,就把它們給本君統統丢進萬道油鍋!”

——連倪蒼壁都不曾自稱本君。

曉生寒皺眉:“魂仙君,這是怎麽了?”

魂仙笑道:“沒什麽,就是幾個打雜的小狐妖,成天争來搶去,月仙君這邊請。”

曉生寒往吵鬧聲的來處看去,只見空中游蕩着十數只輕飄飄的魂靈,兩個矮小的狐妖正叉腰對罵。

王芫的魂靈很安靜地留在一只玉瓶中,比當初受了蛇筋索傷害的程绛餘的生魂還要安靜。

曉生寒問:“需要安養到何時,她才可以入輪回?”

“這就說不好了,”魂仙捋了一把胡子,“依我看,要三四十年,到時候入了輪回,怕也難有什麽富貴順遂的好命。”

“倘若我來相助呢?”

“相助什麽?”

曉生寒看着那只玉瓶,輕聲道:“我覺得世間該有公道,總不能讓她一個人生生世世都過得不好。”

魂仙有點迷惑,他覺得整個霧雲殿的大小仙君腦子都有那麽點奇怪。

“這……要是月仙君願意,為她安魂補魄,将來說不定能有好的機緣,不過命運之事,可是連命途星君都難以左右的。”

“不僅如此,”曉生寒補充道,“我還希望等到她前世的未婚夫君趙儉書壽終正寝後,二人可以同時入輪回,轉世為人。”

魂仙睜大了眼睛:“月仙君是想……”

曉生寒點頭,又鄭重拱手:“生寒不會讓仙君為難,只請仙君相助,讓這兩人來世年齡相仿。”

——至于其他的,無論地域之隔,家門之差,還是種種凡俗阻礙,都可事在人為。

魂仙自然不會得罪霧雲殿的仙君,忙道:“這也不是難事,反正……三五十年之後,那趙什麽,也差不多到了壽數,月仙君放心,此事交給我。”

曉生寒道謝。

他在冥界逗留許久,為王芫支離破碎的魂靈作完了十道安魂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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