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女兒事(五)
女兒事(五)
王芫尚且不知情,今天大夫來為王荠診治,她一直待在姐姐的院子裏。
大夫說王荠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調理的藥方多服幾日更好,王芫道謝,說要親自相送,等出了院門,她忽然開口,請大夫去她的院子,也替她把一下脈。
這大夫姓陳,年紀也只三十上下,卻已蓄了山羊胡須,他與趙儉書交情頗深,趙儉書親自去醫館找他,拜托他好生替這位王二娘子的姐姐醫治,而他只言語間暗示了一下,趙儉書便坦然說:“王二娘子是我的好友。”
既然如此,陳大夫自然會答應好友的請求了。
但當他替王芫把完了脈,表情便凝重了起來。
王芫見他如此,也明了了幾分,她收回手腕,輕聲道:“大夫不必諱言,這裏沒有旁人,我們什麽都可以說。”
陳大夫緊緊皺眉,道:“還是請娘子的家人們……”
“不必了,”王芫微微笑了一笑,“我不是打算隐瞞什麽,只是,希望我自己是最清楚的。”
陳大夫這些日子常來綏寧伯府,對這裏的事情也看在眼裏,雖不知詳情,但也能猜到一二,斟酌之下,他問道:“娘子平常有什麽不适?可是夜間容易驚醒,盜汗,走動多一些,便會覺得暈眩?”
王芫一一回答,兩人談了快半個時辰,陳大夫才緩緩說道:“病由心生,不過,娘子這樣年輕,我自當全力以赴為你醫治。”
“我也會盡我所能去配合,”王芫點了點頭,她目光中有些惘然,“以前,我總覺得人活一世,怎樣過都一樣,明知身體出了狀況,也不願同別人說起,可是現在……”
陳大夫見她小小年紀這樣感傷,已經有些不忍,想起上午進府時候的事情,便安慰道:“娘子不必心焦,事情還未到沒有轉機之時,只要好生用藥調理,不敢多說,十幾年……總還是有的。再說,我進府時恰好遇上趙家老夫人來府上拜訪,想必是為了娘子與儉書之事,二娘子,你自有你的前路,倘若上天眷顧,未必不能與儉書白頭到老。”
他這邊勸慰着,那邊王芫卻驚詫道:“什,什麽?”
陳大夫一想,道:“是了,二娘子一直在大娘子身邊,大概還不知道。”
他又笑道:“在下想必可以提前恭喜儉書與二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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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芫十分混亂,皺眉道:“可是,我本打算,煩勞大夫您将我的事先告訴儉書,之後再商議這些事情,現在這樣,這樣……”
陳大夫見她臉都白了,心生憐惜,安慰道:“方才不是說過了,不要悲觀,一切都有轉機。我與儉書相識十幾年,明白他的人品,我相信無論發生什麽,他必定都願意與娘子相守的。”
王芫無力地搖頭,道:“我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應該……”
她滿面悲傷,話說一半又住了口,而後勉強平複,道:“還是勞煩陳大夫将我身體的事告訴儉書,其他的,再說吧。”
“這就對了,”陳大夫忙說,“那今日我便先回去,娘子同家人和儉書商議過後,可随時找我來府上,在那之前,我也好先考慮一下用什麽藥最好。”
王芫輕聲道:“多謝陳大夫了。”
等陳大夫走後,王芫一個人默默想了許久。
到最後,她也隐隐說服了自己——哪怕真的只有十幾年,哪怕有個十年、五年,她也會滿足無憾了,但倘若趙家人難以接受,那……那就當作有緣無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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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過去,王芫沒有等來任何人告訴她趙老夫人來訪的事。
直到王邺回府,看望過王荠之後,又去了王芫處,見她好像有心事,就問:“阿芫這是怎麽了?”
王芫無法再等,連忙問父親:“父親可知道,今天趙老夫人來我們府上了?”
王邺:“是嗎?什麽時候?”
他叫來仆從詢問,仆從不敢隐瞞,回答道:“回老爺,趙家老夫人的确來過,但坐了沒一會兒就走了,夫人那邊的侍女們大概受了囑咐,無人議論,可看起來,不像是很愉快。”
王芫心裏一沉,“怎麽會呢?”
她信任趙儉書,即便趙老夫人真的對她不滿,也不至于上門來說什麽令柳氏難堪的話,怎會不愉快呢?難道……
王邺霍然起身:“阿芫,你別急,我去問你母親。”
“父親,”王芫忙道,“別跟母親争吵!”
“不會的,”王邺嘴上說着,神情卻已經冷了下來,“你休息吧。”
這句‘不會的’到底成了空話。
不僅是争吵,王邺甚至踢翻了柳氏房中的一個珍寶架,瓷瓶古董碎了一地,吓得侍女們也跟着跪了一院子。
王荠聞訊趕去的時候,正好聽見王邺盛怒的吼聲:
“你給我聽好了!那柳家郎君要求的是我的阿芫,不是你捧在手心裏的阿荠!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母親,是不是非要讓她們姐妹成為一輩子的仇人,你才甘心?!”
王荠的臉色瞬間蒼白,剛好的咳疾發作,她不住地咳了起來,身旁侍女趕着上去扶,卻落後王芫一步。
王芫扶住了姐姐,輕輕拍着她的背,同樣蒼白的臉上,瞧不見一絲血色。
柳氏有她的偏愛,有她的道理,有她的考量,只獨獨沒有對小女兒的一點愧疚之心。
“阿荠已經十七歲了,這兩年雖有人來說親,可那都是什麽門第?難道你的女兒不值得最好的郎君?”她有些畏懼夫君的怒火,卻仍認為自己所做無錯,“趙家是什麽樣的人家?嫁去他家中,若是沒有城府,沒有才能,光靠一點容貌,如何立得住腳?等阿荠嫁了,你再去尋一個好人家給她妹妹,又是什麽難事嗎?再說,我竟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結交了男子,也不知道你們父女背地裏……”
‘哐當’一聲巨響,那個倒下了的珍寶架被王邺一腳踢飛,砸在門上。一時間,木料碎屑亂飛,珍寶架四分五裂,門也直接被砸開了。
——王荠與王芫正并肩站立在門外的院中。
王邺看到門外的一雙女兒,臉色大變,快步走出,喝道:“你們兩個來這裏做什麽!回去!回你們院子裏去!”
裏間的柳氏聽見此話,急忙也走了出來,一見之下也呆了,立即厲聲斥責仆從:“還瞧着做什麽?還不送娘子回屋!”
王荠推開了要扶她的仆婦,上前兩步,目光牢牢盯着柳氏。
她眸中盈滿淚水,滿是難以置信,滿是凄楚,看了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問:“我今生今世拿走的原本屬于阿芫的東西,已經足夠多了,母親現在,是想幫我把她的婚事也搶過來嗎?”
柳氏看見她這樣失魂落魄,心疼地說:“不不是的,母親只是希望,希望……”
“希望我嫁一個好人家?所以不惜傷害我的妹妹是嗎?她是我的親妹妹!将來父親母親故去,只有她是我的至親!”
淚水鋪滿了王荠的臉,她啞着嗓子,朝柳氏一字一句道:“母親可以不喜歡她,可以不顧她的感受,可我,做,不,到。”
柳氏也氣出了淚來,恨聲道:“什麽叫至親?你将來的夫君,你将來的孩子,那才是你的至親!母親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我做什麽都是為了……”
“那不是!”王荠嘶聲喊道,“那不是的!我的夫君未必能一生只與我兩心相守,我的孩子将來也會有自己的路,只有我妹妹,她是可以與我一同長大、一同到老的人。我們已經沒能一起長大,母親是希望,阿芫先是失去了母親,然後再失去姐姐嗎!”
她淚流滿面,急促地喘息着回身,一把抓住無聲流淚的王芫,不看柳氏,只朝王邺咬牙道:“求父親替妹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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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鑒之外,曉生寒在此時忽然想到了什麽,下意識轉臉看向倪蒼壁,果不其然,他看見倪蒼壁眼尾劃下了一滴淚珠。
他正要将銅鑒停下,倪蒼壁卻攔道:“別。”
“……主君?”
“我沒事,”倪蒼壁用手背拭去淚痕,看了看他,“神仙也是可以流淚的。”
曉生寒寬慰一笑:“當然。”
“我姐姐當年,也是這樣愛護我。”
曉生寒想要出言安慰,可既不敢多問,又不知如何說。
倪蒼壁道:“算了,接着看吧,快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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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邺親自把女兒們帶走了。
兩個女兒也都病了。
王荠舊病複發,王芫卻是病來如山倒。
剛剛回到醫館的陳大夫,馬不停蹄地又趕了回來,好不容易才将二位伯府娘子的情況穩住。
等到趙儉書再見到王芫,就已經是在綏寧伯府在城郊的別院。
——王荠并沒有也搬過來,她知道柳氏的性子,不願意讓妹妹養病都不得安寧。
那天,趙儉書與王芫談了很久,就在別院的花園中,王芫倚靠在一張榻上,趙儉書坐在一邊,看着滿院的花,心如刀割。
王芫大病之後,人清醒不少,談及自己的身體,還有對未來的迷惘,趙儉書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我們會有未來,一定會有。”
可她還是逐漸消瘦,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可以與侍女們一道說笑,差的時候,一整天都昏昏欲睡。
趙儉書的官職已定,他本打算找借口辭官,被王邺攔下,王邺說:“你若辭官,阿芫必然怪罪自己,她心思已經夠重了。”
所以一切如常下去,趙儉書會在每日公務結束後來別院陪伴王芫,不用避諱任何人。
直到中秋時,王荠來別院看望妹妹。
那時趙斛文也已經回城許久,趙老夫人之前聽聞了王家姐妹的事情,原想求娶兩姐妹之心不減反增,便囑咐趙儉書,讓他為兄長和王荠設法促成一見。
這兩天王芫身體尚可,趙儉書心中放松了些,就答應了。
此事四人中只有趙儉書一人籌謀,那天清晨,趙斛文真的在別院門外偶遇了王荠。
他當即呆住,全然沒了那副謙謙君子的從容之姿,而王荠也怔然如失魂,兩人連見禮問好時都是一樣的磕絆失态。
等看望過王芫,王荠需得回府陪柳氏祭祖,趙斛文也不便久留,趙儉書自然而然道:“那就煩勞兄長送送阿荠姐姐吧。”
他口稱‘姐姐’,已然是随王芫的稱謂,趙斛文卻耳根泛紅,根本沒注意弟弟的用詞,“那,那當然了,王,王娘子,請吧。”
這裏可不止有一個王娘子,王芫目光如炬,也洞悉人心,送姐姐走之前,悄悄同她說道:“姐姐,同斛文兄長多說說話吧。”
王荠也沒留意妹妹的用詞,而是轉移話題道:“你別管我,天氣涼了,這些日子要多注意身體。”
王芫微笑:“我明白。”
——兩個月後,趙老夫人與趙老爺一同登上了綏寧伯府的大門。
趙老爺同王邺交談,趙老夫人與柳氏說話,半日之後,定好了雙雙兒女的婚事。
那天回去後,趙老夫人在房內痛罵了柳氏半個時辰。
柳氏以為她是為了趙儉書與王芫的婚事而來,神色很是冷硬,可一聽竟然也是為了趙斛文與王荠,立刻笑臉相迎,甚至到最後還說姐妹同時出嫁不好操持,不如等上一等,先操辦長女的婚事。
趙家本就打算定下親後先娶姐姐,畢竟王芫還要養病,可看見柳氏那個樣子,趙老夫人氣得險些當場翻臉。
不過,無論如何,不久後,趙家的兩份聘禮送到了綏寧伯府,一模一樣的兩份,聲勢浩大,滿城皆知。
柳氏開始為王荠籌辦婚事,趙儉書以未婚夫的身份,陪伴在王芫身邊。
直到一切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