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事沉
心事沉
十二月初八,凡間北地,大雪。
寒夜山城,明月當空,茫茫一片皆是皎潔雪地。
曉生寒和千肆汝在雪中步行。
腳下是咯吱聲響,積雪壓枝,不時斷裂,驚得寒鴉發出穿空長鳴。
千肆汝常年與雪為伴,對此習以為常,曉生寒卻是格外新奇,如果不是怕師姐取笑,他甚至有點想像孩童那樣堆上個雪人玩玩。
“雖然今晚天就晴了,這雪且要積上好幾天,子俞過幾天還要來布雨。”
千肆汝踩着雪往前,一邊朝身旁的曉生寒說。
她披了一件墨藍的披風,長發挽起,雪仙風姿,昳麗出衆。
“師姐要留到那時候嗎?”曉生寒問。
千肆汝道:“不,我打算過幾天再同她一起來。”
她借着月色打量曉生寒的神情,忽然問:“你呢?最近好像一直在外面,先是和愧野師兄同行,前幾天和子俞在一起,這幾天又都和我一道。”
曉生寒輕頓。
“我……”
見他猶豫,千肆汝皺了眉。
“你是,在小有天遇到了什麽煩心事,所以不想回去嗎?”她又笑了一下,“還是和誰生氣吵架了?說出來,師姐給你做主,我要是吵不過,還有子俞,再不行還有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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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生寒本不想順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可是已經提到倪蒼壁了,他不由自主就問:“主君很會吵架?”
“要是有口舌之争排行榜,主君肯定排第一啊。”
千肆汝說得與有容焉,又問道:“你是真的同誰不愉快了嗎?你都不怎麽留在上頭,這樣還能和別人吵架?”
曉生寒搖頭:“沒有,我只是,只是想快點攢夠功德。”
千肆汝:“這有什麽好急的?你現在有多少功德了?”
曉生寒摸了摸腕間,“四萬九千七百。”他話音剛落,手腕一道粼粼紫光閃過,“……現在,是五萬整了。”
千肆汝忙問:“是什麽?”
“是使君城那位齊夫人,”曉生寒道,“師姐記得嗎?”
千肆汝馬上想了起來:“記得記得,竹溪花浦的胭脂。”
曉生寒微笑:“對。應該是她還願了。”
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想必是何致疏替齊夫人診治有了成效。
“五萬,你飛升也剛好五個月而已,這樣的速度已經超過了很多人了,至少超過了當初的我,”千肆汝鼓勵他,“你不要這麽焦慮,這才剛開始,你年紀輕輕,怎麽學的那些垂暮老仙似的,總是為了功德愁眉不展?”
眼看千肆汝當真是以為他憂心功德,才來這樣勸告,曉生寒覺得很不安,連忙誠懇地說:“師姐說得對,生寒明白了。”
千肆汝點頭:“明白就好。”
說話間,二人眼前不遠處出現了一隊驅馬行來的兵士。
此城是邊境,有戍邊将士駐紮,一般的守城官兵也都經過嚴格訓練,個個骁勇。這隊兵士身着普通的甲胄,應當是巡防的官兵,他們的馬異常高大,肌骨紮實,響鼻沉穩,是北地特有的耐寒品種。
為首的官兵的頭盔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子,下面露出的雙眼銳利機敏,在看到這兩個雪夜行走的百姓後,他的眉頭立刻擰到了一起。
曉生寒低聲詢問:“師姐?”
“沒事,”千肆汝面不改色,“也不便這個時候走,跟他們周旋一下吧。”
雪地映照之下,月色分外明亮,衆人都幾乎清晰可見。
官兵駕馬來到近前,緊握缰繩,寒聲道:“二位是何人?怎會半夜在城外?”
“天晚未及入城而已,尊駕是何人?”
曉生寒自己對仙音榜第一并沒有很強烈的感受,甚至并不明白為什麽要比較仙君們的聲音——但是在外人看來,即便是随意的一句話,他說來都與衆不同。
好如現在,他清清冷冷地站立雪中,長袍與風中曳地,即便對面是高頭大馬,也一樣不輸氣勢,更加上音色清冽如玉石,一言說出,聽者很難等閑視之。
那人言語果然謙和些許,他道:“我等是齊色城守城将士,奉命夜巡,天寒地凍,公子與這位夫人不可在雪地久留。”
‘夫人’二字有些突然,曉生寒看向了千肆汝。
大概是千肆汝出行慣常绾發,這才會被誤解。
她笑了一下,“沒事。”
官兵下了馬,快步行至近前,道:“進城需盤查過所,而且城門已下,城裏早就宵禁,無處落腳,二位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探親還是遠游?”
千肆汝拂了一下鬓邊碎發,緩緩上前,不答反問道:“我看你們來的方向正是西北官道,大人既然奉命夜巡,應該能發現那裏有好幾處路面坍塌,現在冰雪凍牢,尚且能支撐,等過幾天雪都化盡了,只怕會塌得更厲害,若再下雨,泥濘之下,大家的出行就會收到影響。”
這件事大概比偶遇兩位不怕冷的行人重要得多,為首官兵不再追問他們是什麽人,眉頭緊皺道:“不錯,我正要上報我家大人,等雪停了,便立刻就要來修。”
千肆汝微笑道:“這雪今夜就停了,看這月亮就知道明天是個晴天,大人們可要抓緊時間了,真拖延到下起雨來可就不好了。”
為首官兵很是訝異,道:“夫人怎知一定會下雨?難道是能觀天象?”
千肆汝搖了搖頭,看起來不欲再說什麽。
曉生寒便道:“師姐,我們走吧。”
“稍等,”為首官兵攔道,“二位要去哪裏?方圓可沒有能避寒的地方。”
“大人無需擔心我們,”曉生寒回身,“積雪太深,大人們留心,告辭。”
要是須覓安在這裏,大概直接一道定神訣了事,不過千肆汝要穩重多了,而且這些官兵也并沒有多糾纏,所以二人仍舊坦然緩步慢行。
這隊官兵都覺得方才所見所聞有些奇異,但又公務在身,不好拖延,也就沒有多想,任由兩位仙君走入了夜色深處。
·
滿五萬功德,即是完成了一半的任務。
曉生寒返回小有天,原本是打算摘了鹿夢牌看過後就走,然而這時有了又一件大事。
霧雲仙殿主君歸位滿五十年。
——也就是倪蒼壁升任主君的五十周年。
其他四大仙殿雖然公務處理得稀松,每年可都沒忘了給各家主君慶賀,只有倪蒼壁每每都尋借口不辦,或者直接消失,讓人沒處尋去。
但今年不同,五十年說來簡單,卻也不短了,再說今年終于八仙齊全,一個不少,此時不聚,更待何時?
——由于須覓安承辦持蓮集時窮奢極侈,讓倪蒼壁咬牙切齒,所以這次他直接被勒令不許插手,一切都由梅子俞和寧秋折來主理,能省一點是一點。
于是這天,曉生寒剛将鹿夢仙牌鋪滿書案,提筆欲書,陸九畹就在前殿喚他:
“師弟——出來——”
曉生寒腕間一頓,墨滴落下,染了一片書冊。
他目光掃過,忽然注意到這支前月仙的筆上,似乎刻了什麽字。
再仔細一看,他看清楚了,筆杆下端的确是三個小字,字體和倪蒼壁默過的那冊古籍很像,他前些日子苦學過,因此識得,那是‘倪圓圓’。
“倪,圓圓?”
倪當然是姓,圓圓,是誰的名字?主君?
不,這筆是前月仙的,那就應該刻……倪荒落,刻鬼仙君的名字才對,難道圓圓是主君姐姐的小名?
“師弟——聽見了嗎?快出來——”
陸九畹又喊了一聲。
他遽然回神,放下筆,快速起身走了出去。
陸九畹給他準備了一件……漂亮的仙衣。
“你最近可是忙得要命啊,整天見不着人影,”陸九畹抱着雙臂,“不過沒關系,師姐給你把衣服都挑好了,你趕快換上,這是主君五十年來的第一次慶典,我要把你們每個人都打扮得能直接上仙姿榜。給他。”
她身後的小仙子抿着嘴笑,上前雙手奉上那件仙衣,道:“仙君。”
曉生寒接過,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九畹皺眉,想了想,揮手讓小仙子去忙,自己問道:“你怎麽了?公務有什麽難題,還是太累了?”
曉生寒:“啊?”
有,有這麽明顯嗎?
“我看你氣色不好,”陸九畹說着,又馬上一笑,“肆汝師姐說你都已經攢夠五萬功德了,今晚不管有什麽公務都先放下,好好放松一下,子俞師姐可是親自下廚了呢。”
曉生寒看了看手中的仙衣,終于道:“好,多謝師姐。”
“不謝不謝,那我走了。”
陸九畹走後,曉生寒自己在殿門前久立,他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對。
且不說現在靈樹未成,即便現在他的仙格靈樹已經伫立在了江芷胡衣林,未來要做的事還是有很多。
想到之前在倪蒼壁面前說的那些豪言壯語,他慢慢閉上眼,用力揉了一下眉心。
主君正殿,就算被排除在了策劃者之外,須覓安還是煞費苦心地收拾了陳設,将這裏裝點得宛如仙境,一掃先前略顯單調的模樣。
據說倪蒼壁日常起居的側殿是她自己親自布置,無處不用心,但一般少有人去。
此刻她身着盛裝,端坐正殿主位,怡然自得地撥弄着案前的一盆暗香幽浮的綠萼梅花。
曉生寒到得最早,四座只有小仙子們在忙碌,師兄師姐們都還未至,他進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座上的倪蒼壁,心中驀地一滞。
“生寒來了啊。”倪蒼壁聞聲擡起臉,微笑,“過來。”
曉生寒走至近前,剛要說話,倪蒼壁手腕轉動,頃刻間,他的功德紫珠發出琉璃光光澤。
“主君!”
“別激動別激動,”倪蒼壁擺擺手,“今天日子好,大家都有份。”
一千功德說給就給,雖然別的仙殿主君也偶爾會散布功德,但這麽豪橫的也少見了。
曉生寒頓了頓,後退半步,拱手躬身,誠心誠意道:“恭賀主君,生寒受之有愧,希望主君萬年順遂,平安無憂。”
倪蒼壁輕笑,起身扶他,道:“萬年我是不敢想,你們幾個也要平安無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