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舊時人
舊時人
此時是清晨時分,街市尚且安靜,趙府大門整潔肅穆。
曉生寒在門前街道上站立,想起了秋天時尾随趙儉書來此的情境——趙儉書依舊每天都會對畫祈告,也依然沉靜安然,不茍言笑。
然而正當他打算上前去,趙府門前的家仆似乎是見他久立不動,且氣度非凡,覺得奇怪,其中一個主動走下臺階,上前作揖問道:“這位郎君,敢是有事?”
曉生寒便答道:“在下曉生寒,從西境垣邑城而來,想要求見貴府趙大人。”
家仆大為意外,問:“從垣邑城而來?您是要見我家老爺,還是我家兩位公子?”
曉生寒微微颔首,露出了青年人的謙遜與誠意,看着家仆道:“是求見趙老大人。”
“那您可有名帖,或是手書?”
“沒有,抱歉。在下知道趙老大人告老返鄉,本不該打擾,但确實事出有因,煩請您通報一聲。”
家仆忙說:“郎君客氣了,但是還請您等上一等,天冷,您要不先去側門角屋裏坐着等?小的這就去通報。”
“不必了,我就等在這裏,有勞了。”
“那好,您稍候。”
等待的過程裏,曉生寒突然感受到周圍有一陣微弱浮動的靈力。
太弱了,別說是仙君,即便普通的有些許修為的山妖精怪,哪怕是當時受了傷的小黃鼬精都不至于只有這點靈力。
他心生疑惑,還未怎樣思索,就見側邊巷中有家仆牽了一輛馬車出來,接着,趙府正門打開來,一位被侍女仆婦簇擁的年輕夫人緩步走出,她身穿大毛裘衣,儀态高貴,腹部高高隆起——是王荠。
曉生寒往後側靠了些,讓開了出門的衆人,眼見王荠在侍女的攙扶下小心翼翼登上了馬車。
Advertisement
那點靈力顫動由遠及近再到遠,他恍然大悟,當下就想向倪蒼壁确認,忽然想到她似乎在忙,又勉強忍住了。
可是,他想,矍州趙家是高門大戶,王荠與趙斛文之女身為這一輩的嫡系長女,應該一生都能富貴順遂才是,也會如主君所說的那樣,能夠讓靈仙‘身受’女子的艱難嗎?
只略一想,就止住了。畢竟這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不多時,方才那位通報去了的家仆返回,步伐飛快地迎上來道:“勞郎君久等!您請進!”
·
趙家老爺名趙清,自告老以後一直安養在家,身體其實尚可,但近來天冷,着了些涼意,所以看起來精神不十分好。原本是在會客廳見的曉生寒,不過等見到了人,又草草看過那封信後,他神色頓時冷峻起來。
他手抵在唇邊,咳了兩聲,又頗為嚴肅地看了看曉生寒,默然片刻,詢問身旁的管家:“我記得今日二郎是在家的?”
“回老爺,二公子今天休沐,在家呢。”
“讓他來一趟,”趙清指尖攆着信紙,看向曉生寒,“閣下尊姓曉?”
曉生寒拱手:“晚輩曉生寒。”
趙清起身,做了個請的動作,“請移步書房一敘。”
一進書房,趙清就吩咐仆從都下去,自請曉生寒坐下,道:“老夫冒昧一問,曉郎君對這封信中所書之事,知道多少?”
曉生寒:“就如方才所說,在下是受武副将之托前來送信,除貴府外,自垣邑城起,我還分別去往了僝僽城、齊色城。武将軍如何向大人您解釋垣邑城當前困境,在下不知,但大致與我親眼所見相符。”
趙清微微訝異,問:“你也去見了楊星堕和許君鄉?西北一帶酷寒,你小小年紀輾轉邊城,還真是不容易啊。”
曉生寒沒料到他會這麽說,輕頓了頓,颔首道:“武易将軍在垣邑為了布防之事奔走,一直一無所獲,他也十分不易。”
趙清又咳嗽了幾聲,慢慢坐了下來,沉聲道:“我近年與垣邑城已完全沒了聯系,對這些事情是從未聽聞。當年我在垣邑的時候,西境外族的勢力還只在僝僽、齊色一帶,當時又有楊家擋在前面,而且垣邑對內本就一團糟,兵防方面确實比齊色松懈不少,但現在……”
他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好一會兒才緩緩又說:“茲事體大,這件事,老夫要好好想想。”
正說着,外頭有家仆通報,說二公子來了。
“進來吧!”趙清坐正了身體,吩咐道。
趙儉書進到房中,先見過父親,又問:“父親有客人?”
“這位郎君是西境垣邑城而來,曉郎君,這是小兒儉書。”
“二公子,幸會,在下曉生寒。”
趙儉書回禮:“幸會。”
曉生寒對他的生平與執念了如指掌,但于他而言,曉生寒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這是垣邑送來的信,”趙清将手中的信遞給兒子,“你看看。”
趙儉書上前接了,先是皺眉細看,不多時便目光一凜,看向了父親。
趙清朝他凝重地點了點頭。
看完了信,趙儉書仍是覺得驚駭,道:“這,是千真萬确?”
趙清嘆了口氣,“為父當年在垣邑時,這位武副将還不在軍中,他家中父親、叔伯與族中兩個兄弟都因吸食過量的那物而病死,只有他不曾碰過,我後來舉薦他入軍,他在信中提到了這事,算是向我自證身份之意,至于垣邑的軍務,你知道多少?”
“僝僽城暫且不論,朝廷每年撥給西北三座邊城的軍費都是在入秋後便下發,往年所有用度都有賬目存檔,我并未發現垣邑的軍費有何異常。按照常理,齊色城有謝王爺每年捐出私産,垣邑的軍務不如它是正常,但也該同慶州相近才是。”
趙清道:“但是現在,或者說近十年來,垣邑的軍務比慶州差了不是一星半點,更遠比不上齊色和僝僽城,這是西境外族沒有入侵,倘或來犯,對僝僽城而言是小打小鬧那樣程度的侵襲,垣邑只怕都無力阻擋,鎮西王到底在倚仗什麽?”
邊城遙遠,的确疏于管束,其中種種,只消粗略一想,趙儉書便生出了層層寒意。
趙清沉思許久,緩聲朝曉生寒道:“曉郎君接下來是什麽打算?”
“信已送達,在下要立刻返回垣邑城。”
“之前你見楊星堕和許君鄉時,他們是什麽反應?”
“時間太急,我沒有多留,不過,以二位将軍多年來對邊防的重視程度,應當會早做打算。”
趙清點了點頭,“楊星堕自接管軍務以來一直不曾有過差錯,許君鄉那處又有謝王爺鼎力相助,倒是不用擔心。”
趙儉書問:“父親有什麽打算?”
趙清看看他,思忖道:“若是為父親自致函相君,她絕不會輕視此事,定然會派人,甚至可能會親自查辦,到時候必定要遣人前去垣邑,你為官只一年有餘,一直在矍州,經驗不足,我本應讓你兄長前去,可眼下,你大嫂也快要生産了。”
趙儉書立刻明了,當即後退半步,拱手道:“孩兒願意去,孩兒定不負所托!父親請相信我。”
“哎,”趙清擺擺手,“去讓順子過來吧,就說我有事讓他辦,你去陪陪你母親。”
“是。”趙儉書低頭道,又轉向曉生寒,“曉郎君,失陪了。”
·
趙儉書退下後,趙清朝曉生寒微微笑了一笑,道:“曉郎君大概會覺得老夫過于自信了。”
曉生寒:“大人多慮了。”
趙清輕嘆了口氣,“二十幾年前我還年輕,朝中多的是比我出衆的朝臣,老相君之所以選了我去垣邑城,其實是有原因的。”
曉生寒:“晚輩願聞其詳。”
“緊鄰垣邑城的僝僽城楊家,與我矍州趙氏有些淵源,當年剛歸屬中原時,原僝僽城主來拜見聖上,聖上為表親近,将兩位中原女子遣嫁,其中一位就出自矍州趙氏,乃是我嫡親的姑祖母,她嫁給了當時守城軍楊氏一族的家主,也就是說,現在楊氏一族的後人,與矍州趙氏是血親關系,我那位姑祖母,正是如今楊氏家主楊星堕的曾祖母。”
曉生寒想了想,許多先前的不解之處似乎有了解釋,他道:“原來大人與楊家還有這樣的關系,現在想來,當初嫁去僝僽城的兩位貴女,對僝僽城想必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趙清含笑:“不錯,僝僽城內,尤其是女眷當中的閨閣禮儀,裝扮衣着,乃至稱謂、風俗,都與東南一帶相似,反而與西北其他幾城相差甚遠。”
曉生寒點頭:“是的。”
“所以啊,”趙清又嘆了口氣,“儉書是最合适的人選,這樣,倘若他在垣邑有何難處,楊星堕也不會坐視。不過,相君應該會再派一位武将,我的書信今天送出去,明日此時就能到她手中,她行事果決,不會令垣邑久等。”
曉生寒聽了這話,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他站起了身,詢問:“大人還有事需要我做嗎?”
趙清略皺了眉,像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不知為何,老夫總覺得,曉郎君深藏不露,是位高人。”他也站了起來,朝曉生寒走了兩步,目光那樣沉穩,“既然如此,将來若在垣邑城見到儉書,可否請你照拂他一二?他年紀尚輕,又……”
曉生寒知道這個又後面是什麽,知道得很清楚,但他看出趙清也并不準備說,便先點了頭。
“大人放心,二公子此去,必定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