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下仙

月下仙

除夕前夜,垣邑大将軍被秘密羁押,邊境軍務由殷青接手。

鎮西王對外一直稱病,在城中風聲鶴唳時閉門謝客,殷青将自京中帶來的十數位侍從布置在王府周圍,密切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這次雖然是趙儉書與殷青第一次共事,但兩人配合默契,殷青重用武易等幾位副将,安心整頓松散得不成樣子的軍務,趙儉書與數位油滑難纏的官員交鋒,用極快的時間肅清他們與鎮西王府之間權、錢、人情重重糾葛。一開始曉生寒還擔心有人對趙儉書不利,然而殷青将自己的近衛留在了他和王旻身邊,護衛他們的安全。

而百姓則在尚且平穩的局勢之下,度過了這個嚴寒的年節。

——總的來說,凡間、朝堂軍務之事,如今并不需要神仙插手。

——曉生寒回了一趟霧雲殿。

武易這些日子心裏疑團重重,但因為一直很忙,所以無暇多想。

不過當他偶然被殷青詢問是怎麽得了曉生寒這樣的幫手時,他才愣愣說:“曉兄弟他,可不是末将的下屬。”

殷青道:“那他是誰的人?”

“這……”武易犯難,“末将其實并不清楚,是曉兄弟找上我,還帶來了僝僽、齊色等地的兵防情況,末将還以為,他是楊将軍派來的高人。”

“楊星堕?”殷青眯了眯眼睛,“他可不像是會管閑事的人,而且僝僽的軍務一向直接報呈相君府,楊星堕就算好心提點,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布防出來給你看——那曉生寒公子現在在何處?這些日子,他似乎從未出現。”

“末将,末将不知,是否在趙大人身邊?”

“沒有,儉書那裏只有他的妻弟,”殷青神色微沉,“這樣看來,他倒是高深莫測,不過,無論是誰,至少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猜疑太多反而不好,等你下次見到他,請他與我一見。”

武易遵命:“是!”

自殷青的臨時住所出來後,武易越想越覺得不對,難道曉兄弟眼看大局平穩,深藏功與名,就這麽一走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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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怪他,在趙儉書和殷青抵達之前,曉生寒雖然偶然與他在打鐵鋪子見面,但不肯透露留宿之所,而且一直在探查鎮西王府,似乎有大事要辦,等京城人來了,他又來去如風,到現在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而就在此時,曉生寒正在月仙殿銅鑒中,清楚聽見了他的心聲。

倪蒼壁在一旁,輕輕偏了頭,道:“看吧,我就說早晚要被人看出來的。”

曉生寒略顯心虛。

小有天仙君們今年不知怎麽有了興致,打算湊湊凡間上元佳節的熱鬧,因此各殿盛宴團聚,霧雲殿也不例外。

命途星君親手所作的霧雲殿群仙夜宴圖裝裱一新,高懸于正殿之上,畫作精妙無雙,大氣磅礴,引得其他仙殿的不少仙君過來參觀,于是眼下正殿熱鬧非凡,須覓安和陸九畹領着一衆小仙子在招待,倪蒼壁有多遠躲多遠,來了月仙殿。

“現在這個局勢,趙儉書和殷青尚能穩住,不過西境外族之心昭昭,不會因為來了兩個京官就改換主意,西境垣邑軍綿軟,對他們來說是良機,這一仗,只怕在所難免。”

倪蒼壁說着,看向曉生寒,又道:“假如奔波多日,百般籌謀,仍不能避免戰争,你也不要氣餒,垣邑之事,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西境外族與中原之間,也不是想要和平就能有和平。”

曉生寒垂眸:“命途星君說過,人所立足之地,所擁有的東西,要靠自己守護。”

倪蒼壁點頭:“不錯。”

“戰亂生死,家國存亡,皆要靠凡人自己,”曉生寒低聲道,“但倘若有一日,垣邑,以至西北沿線真有戰亂,我當不以仙君之力,留守後方,盡我所能顧全無辜平民,主君可否應允?”

“為什麽不應允?”倪蒼壁淡聲道,“到時不僅是你,衆多仙君都會下界,只是,”她走近,輕撫曉生寒的肩,“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衆生皆苦,諸仙也都有無可奈何之事。”

曉生寒擡眼看她,心潮翻湧,忘記了克制,脫口問道:“主君可以同我一起嗎?”

“一起什麽?”

“垣邑城外還有一大片莊戶,距兩國邊境不到十裏,一旦西境外族踏過邊線入侵,最先被殃及的一定是他們,還有城中,若要禦敵,必有戰時對策,到時候婦孺老弱,病殘乞兒,只怕日子都不會好過,就算陵王世子是位良将,趙儉書也思慮周全,但大敵當前,又是隆冬時節,很難說能完全顧得上,那個時候,主君能不能陪我一起,在垣邑城中安頓百姓呢?”

倪蒼壁看了他半晌,然後把手收回,像是有些茫然。

不知怎麽,老幺的眼神那樣誠懇,讓她一時間心上微顫,難得地不自在起來。

她道:“我……”

曉生寒滿含期待地、幾乎熱切地看着她。

倪蒼壁心裏嘆息,道:“……好吧。”

她轉身,沒去看曉生寒一瞬間眼底的狂喜,走了幾步,思忖道:“到時自西至北六城若能同氣連枝,那這一戰就不知道要打多久,中原,東南一帶也不會坐視,矍州富庶,使君城與輕水城更是,我們能做的事情,确實很多。”

曉生寒大喜之下胸膛起伏,拱手大聲道:“無論是什麽,只要和主君同心,生寒一定傾盡全力!”

倪蒼壁又一次怔了。“呃,”她只好說,“也好,那,你忙吧,我得去,嗯。”

曉生寒再次大聲道:“主君慢走!”

·

武易再一次見到曉生寒的時候,是在鎮西王府。

趙儉書手腕強硬一如當年的趙清,而如今的鎮西王則比當初的老鎮西王更加難纏,兩人的交鋒每一次都如同游走于刀尖利刃,雙方都有種種顧慮和考量,涉及到異姓封地王的歷史問題,這也是當年的趙清也沒能真正動搖鎮西王府的原因。

正月最後一場雪來臨時,鎮西王終被秘密收押。

那天趙儉書親自帶人去的王府,曉生寒為确保他的安全,提前與他聯系,代替了王旻作為侍從陪同前去,而被殷青派過去保護趙儉書的武易直到返程時才終于跟他搭上了話。

之後,鎮西王府一切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王妃甚至仍依照慣例在雪停後為乞丐施粥,鎮定程度令曉生寒确信了之前倪蒼壁的提示。

西境多雪,已經二月中旬了,仍是萬裏茫茫,一旦戰事四起,很難這片雪地會成為什麽樣的境地。

作為月仙,這是第一次,曉生寒安靜立于樹影月輝之下,任由夜風拂面,碎雪吻襟。

他想到了少年時西南箬鞅國的戰亂,那個時候藤妖帶着他躲在煙瘴深林中,一避就是數月,等之後再出來,整個村子都變了模樣,熟悉的人剩了寥寥無幾,屋舍道橋盡數坍塌,田地樹木皆為焦土,他那時年幼,卻清楚記得什麽叫流離失所,失了活路。

身後雪地傳來腳步聲,曉生寒回身看去,只見倪蒼壁手牽一匹白馬,自雪枝下緩步走來。

她眉目清冽,松松挽發,身穿一件紅如寒梅的衣袍,比之石尋泉所作那幅群仙圖上的傾世之姿,仍勝三分。

曉生寒怔在當場,呼吸停了。

當初看見那幅群仙圖,他還曾十分詫異,因為那上面的倪蒼壁身着紅衣,長發如墨,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也就是今日,就是此時此刻,眼前,她的樣子。

“等久了?”倪蒼壁道。

遽然回神,曉生寒心中受了猛然一激,幾乎一痛。

倪蒼壁眨眨眼,靠近一步,道:“生寒?”

“哦,”曉生寒重重呼出一口氣,“沒,沒有,”他後退半步,拱手,“見過主君。”

倪蒼壁擡手:“好了。”她右手牽過缰繩,“看。”

曉生寒忙去接過,上下一看,發現這馬高大溫順,通體雪白,駿美非常,宛如神獸。

他剛要說話,忽然看見倪蒼壁正微微仰臉,似乎在看天際圓月。

月隐于層雲間,銀色光暈落在她臉上,如同素練遮面,她是仙人,于凡塵間是那樣遺世獨立。

“明月懸枝,清輝幾何,”倪蒼壁一笑,“這樣的情景總是會讓我覺得,即便是仙,也渺然如塵。”

曉生寒沒說話。

倪蒼壁側過臉看他:“你怎麽了?”

“啊?”

“生寒,”倪蒼壁輕輕皺眉,“肆汝和愧野,還有覓安都跟我說,你公務繁多,心情也不好,讓我多問問你。你現在,感覺如何?”

曉生寒斂眸,道:“公務之事,還不至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再如何奔忙,我也不會有怨言,我只是……心中有結。”

倪蒼壁看了他一會兒,“我這麽說,也許不對,但是凡間百事,你要學會順其自然。”

曉生寒沉默,良久擡起眼簾,“主君說得對。”

“好了,先做事,忙完這一陣,回去我再跟你好好說。”

“好。”

他這副樣子,怎麽看都有些低落,有些可憐。

倪蒼壁想不出他這是為什麽事而困擾,但想着大約總是無可奈何四字,于是朝他笑了一下,“這馬是泉左殿主君親自挑給我的,暫借于你。”

曉生寒:“只有一匹?”

“他答應借我兩匹,可泉左殿主君這個人,向來說話沒有準頭,另一匹大概還要等些日子。”

倪蒼壁撚了撚白馬的耳朵,然後問:“殷青什麽時候到?”

“我與他約定在醜時。”

“怎麽會想到找他的?雖然他的武力是要高出趙儉書一個文臣,但陵王世子位高權重,未必會像武易那樣輕易聽信你的話。你确定他會來?”

曉生寒點頭。他想帶着殷青取道山城外那一小片莊戶,繞上垣邑山,遠眺西境外族在那裏設置的宛如長龍的軍帳,這些糧草軍帳在今天入夜後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被紮下,借山石林障和風雪掩人耳目,等到垣邑的邊境哨兵發現,大概就晚了。

“上次趙儉書收押鎮西王後,武易告訴我殷青想見我。”

倪蒼壁問:“說為什麽了嗎?”

曉生寒道:“沒有。”

“那你覺得是為什麽呢?”倪蒼壁又問。

“大概是對我的來歷很好奇吧。”曉生寒回答。

倪蒼壁拍了拍馬背,“好吧,你在這裏等他,我先過去等你們。”

“等等主君!”曉生寒忽然叫住了她。

“怎麽了?”

曉生寒心跳飛速,語氣卻平和到仿佛自然而然,“殷青如果到了垣邑山才見到你,又會對你的來歷産生好奇。”

“所以,你是想讓我跟你們一起過去?”倪蒼壁看了看僅有的那匹白馬,“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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