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知我意
知我意
“主,主君,怎麽在這裏?”
曉生寒酒醒了大半,人卻似乎還是暈眩的。
倪蒼壁道:“你自己說的,這正殿我想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各殿雖各有歸屬,但前殿懸挂鹿夢仙牌,正殿用作處理公務,只有後殿是起居隐私之處,倪蒼壁身為主君,出入前殿與正殿其實是理所應當的,只不過她很少這麽做罷了。
曉生寒飛升之前,她需要處理月仙公務,經常來此,但自從這裏有了新主人,她就連月仙主座都不再靠近,遑論這麽悄無聲息地進來等着。
曉生寒張了張口,“主君,不是在和命途星君談論公務嗎?”
“早就談完了,”倪蒼壁說,“過來坐吧,喝了這湯。”
曉生寒目光落到案上那碗醒酒湯上,心中微蕩,五味雜陳,只好走近,行禮:“多謝主君。”
他在倪蒼壁對面坐下,兩人隔案相對,他一擡眼,撞見了倪蒼壁瞧過來的眼光。
這距離不遠不近,但兩旁無人,四目相對,硬是讓他怔住了。
倪蒼壁見狀,偏了一下頭,眉峰輕聚。
曉生寒倏爾回神,仿佛是做了什麽很不好的事似的,他去端眼前的醒酒湯,顧不得其他,匆匆喝了下去。
倒是倪蒼壁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很是不解,等他喝完,她才問:“怎麽了這是?真是醉得太厲害了?”
曉生寒輕輕搖頭:“……我沒事。”
倪蒼壁一笑:“好吧,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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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生寒呆呆地看着她。
倪蒼壁是不可能知道這樣的笑會給他帶來什麽的。
但假如,她知道了呢?
“主君,是有什麽事,要吩咐我嗎?”
“沒有,只是想找你聊一聊,不過看你現在這樣……”
“我沒醉!”
被他這麽拔高聲音一喊,倪蒼壁停滞一瞬,不由勾唇:“是嗎?”
“我,”曉生寒心中怦然,“我已經醒了。”
倪蒼壁笑意加深,“生寒,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都這麽喜歡飲酒?”
曉生寒點點頭,“若有暢快之事,酒可助興,若有郁結之事,酒可遣懷。”
“愧野,肆汝,覓安,九畹,每一個我都曾陪着通宵達旦豪飲,凡人多飲傷身,但我們不會,因此肆無忌憚。”
曉生寒想象了那個畫面,不禁地露出了笑意。
倪蒼壁又道:“凡人多苦,但我們都曾經是凡人,而現在你也知道,當神仙未必就能無欲無憂,所以,公務之餘喝酒也好,做其他的事也好,我都覺得無傷大雅。”
“我想,師兄師姐們都曾經與主君推心置腹,以求寬慰,是嗎?”曉生寒低聲問。
他此時的眼神堪稱落寞,讓倪蒼壁大動恻隐之心——她用很認真又很輕緩地語氣說道:“你也可以。”
曉生寒目光一黯。
“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麽一直不開心,但我想,應該不是因為月仙公務,”倪蒼壁看着他,“你說你心中有結,現在月仙靈樹已成,你準備好同我說了嗎?”
曉生寒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仿佛在蓄積勇氣。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卻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是作為凡人的一生,還是飛升這十個月以來,他都是這樣的,沉默而優柔。
“主君。”他終于擡起了眼簾,端端正正地看着倪蒼壁的雙眼。
“嗯?”
“自我飛升,主君一直信我,一直助我,我也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值得主君這樣對待。”
倪蒼壁輕輕皺眉。
“師兄師姐們,個個勇毅果敢,人品高潔,我真心敬重,視為楷模,我知道只有他們那樣,才可堪成為霧雲殿的一員,做主君座下的仙君——但是主君,無論外人怎麽高看我,無論你是如何看待我,只有我知道,我柔茹寡斷,心性不端,根本……根本難與師兄師姐們相提并論。”
倪蒼壁眉頭擰在了一起。
“柔茹寡斷,心性不端?”她面色沉下,重複了這兩個詞,“你這樣說自己?”
她幾乎要氣笑了,“你十八歲飛升,已是前所未有的成就,勝過了整個仙界的所有仙君,你不到十個月修成靈樹,勝過了除我之外整個仙界的仙君,單是這兩點,換做他人,該要如何意氣風發?倨傲自滿雖不可取,妄自菲薄更是人生大忌!你做了什麽?要如此自貶自低?”
曉生寒還從未被她這樣質問,心下怔忪間,卻仍是惘然。
“我……”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倪蒼壁,終于難再抵抗,“我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我動了情。”
倪蒼壁有一瞬間的愣神。
但很快,她又慢慢松懈,臉上神情幾番變化,她又是氣極反笑。
“就這?”
“我……”
“什麽樣的心思,叫做不該有?”倪蒼壁打斷他,“對方已經心有所屬?”
“沒有……”
“既然沒有,”倪蒼壁再一次打斷他,“德行情理,何處不端?”
曉生寒被說得愣了。
倪蒼壁不再發話,就這麽冷冷地,帶着些怒氣地看着他,沉默地等一個解釋。
曉生寒不去看她的眼神,垂眸道:“除她之外,對任何一個人動心,都不會令我如此,無奈。”
他這樣低落,然而倪蒼壁卻關注到了別的,她道:
“人?”
“哦……不是,她不是人。”
倪蒼壁挑起眉。
曉生寒頭痛欲裂,掙紮道:“我是說,她不是凡人。”
倪蒼壁無言半晌,面露糾結,問:“難道是本齡大了你十四歲?”
曉生寒腦子一片空白:“啊?”
“宅仙……雖然……但在正事大事上,也是稱職,人品……也正直……”
“……等一下,”曉生寒混亂地截斷她的話,“主君,确實多想了。”
倪蒼壁不得不承認,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氣。
曉生寒卻快要瘋。
竟然連宅仙都能……
那可是一位仙齡将滿兩百的,本齡年長自己十四歲的,男仙君啊。
倪蒼壁也覺尴尬,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情意可貴,但即便它給你帶來痛苦,也不是你自輕自賤的理由。”
曉生寒眉頭緊皺在了一起。“我曾對主君許諾,會以天下為己任,做一個盡職的仙君。”
“你不是一直在這麽做嗎?”
“我的确一直在處理公務,可我心中,沒有一刻能停止去想……”他黯然道,“我本該如別的仙君那樣,超然灑脫……”
“誰告訴你,”倪蒼壁忽然道,“別人都是超然灑脫的?”
她輕輕哼了一聲,淡淡道:“我活了三百二十五年,見過許多自視甚高,視他人皆愚驽的人或者仙,像你這樣鄙薄自身,高看他人的,還是第一次見。若非身在其中,此刻是我親自與你交談,我甚至會以為你是故作謙遜,實則炫耀。別的仙君如何,我沒有興趣,但是歷數現有的、曾有的千百仙君,至少我從未見過真正的超然物外——哪怕是尋泉,也有他的憂慮和期待。”
說完,見曉生寒仍不答言,她眯起了眼睛,道:“生寒,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讓你覺得對她動情,是絕不應該的?”
曉生寒心上一痛,掌心血珠沁出,他怔怔地松了手。
“她……”
曉生寒無數次設想過此刻,但每當想到這裏,他都會退縮。
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勇氣在此時毫無作用。
倪蒼壁看着他,思忖片刻,換了話題,道:“霧雲殿司五界四時之事,大家各有其職,但風雷雨雪時常伴随,花樹更是幾乎一體,因此他們會并肩同行,若遇到難事也有人相商,但你總是一個人,所以他們經常挂念你。”
曉生寒沒能适應話題轉變,道:“……我知道。”
倪蒼壁輕笑:“至于愧野,他有時候,比我更像大家的主心骨——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對誰動情,人,妖,魔,還是仙君,你應該相信我們,不會責怪你。”
曉生寒實在忍不住,輕輕出了口氣,啞聲道:“是嗎?”
他又倏然擡眼,直直地盯着倪蒼壁的臉,咬牙說:“可她是一位仙君,她是這個小有天上,最出衆,最受人尊敬的仙君,身居高位,心懷蒼生,不可亵渎,我卻心生绮念,無限遐想,哪怕是此時此刻,都難以抑制。”
他無法保持冷靜,倏然站起身,壓制着心潮翻湧,一字一句道:“即便這樣,主君也不會責怪我嗎?”
倪蒼壁足足愣了有半刻。
然後她仿佛陷入苦思,慢慢後仰,臉色變了又變。
四時仙君豈是愚蠢之人,但事情的發展實在是她始料未及。
“你……”她緩緩仰起臉,用一種極平和的語氣開口,“是說,我?”
曉生寒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死死繃着,“是。”
倪蒼壁眨了眨眼,沉默半晌,問:“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歲?”
“仙齡三百,本齡七歲。”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三百年意味着什麽?我如果沒有成仙,會老會死,現在十世後代都比你年長。”
“可你成仙了!你不會老也不會死,現在就在我眼前,”曉生寒幾乎要崩潰,“主君不是連宅仙君都能試着接受嗎?”
倪蒼壁鎮定地看着他,沒說話。
兩廂對比,她仿佛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曉生寒看了她一會兒,心中如同針紮,他澀然道:“主君,你別這樣看着我。”
“我怎麽樣看着你?”
“在主君心裏,我就是個未經世事的年輕後輩,需要教導,需要關愛,即便我說剛才那些話,也只是年少懵懂無知而已。”
倪蒼壁不笑不怒,道:“我沒這樣說。”
“那……”
“好了,”倪蒼壁不等他說話了,她站起了身,撣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靈樹種下也不代表以後就能高枕無憂,月仙殿還是有許多公務等着你,你酒量不好,以後也不用勉強和他們一起喝酒了,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