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酒中言

酒中言

“主君。”曉生寒上前一步。

倪蒼壁停住腳步。

“已經說出口的話是不能收回的,我現在很清醒,”曉生寒昂首站在倪蒼壁面前,目光堅決而執着,讓人無法忽視,“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無可奈何,如果主君當作沒有聽過,希望我不要再提此事,像以前那樣好好做一個仙君,那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倪蒼壁臉上仍是無波無瀾,看着他道:“我沒打算當作沒聽過。”

她移開視線,緩緩沉聲道:“大家都以為比起旁人,你有着遠超出這個年紀的成就,也有超出這個年紀的沉着,但是現在,我發現并不是。”

曉生寒心底一凜:“我……”

“我不是在指責你,我對你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要求,無論你相不相信。”倪蒼壁頓了頓,“我曾經告訴過你,你有心有情,當真有了心愛之人也不算壞事,所以現在,我不會因為那個人是我而就翻臉覺得你大逆不道,更不至于心性不端,品德有虧。”

她所說的話确實是在寬慰,可她的神情語調卻明明白白已是不怒而威。

曉生寒呼吸停滞,雙目惶然睜大,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

“但你為了此事如此妄自菲薄,這是失了為仙胸襟;你覺得你的師兄師姐們出塵無欲,絕不會如你這般,這是目光短淺;你所假設的我的反應,我的想法,才真正是對我的不敬。所以,我希望你好自為之,花些時間,真正想清楚你心中所念所求,然後再到我面前來。”

·

離開月仙殿後,倪蒼壁站在前殿外,回身看了看裏面懸着的層層疊疊的鹿夢仙牌。

人生鹿夢,神仙可解,卻也會陷入其中。

她覺得有些氣悶。

于是取道花仙殿,到了前殿外,置身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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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遲遲,小有天各處也有瓊花仙葩,但花仙殿的這一處地方有着五界難尋的盛景,凡間所有珍稀難覓的奇花異草在這裏争奇鬥豔,有着無限的生機。

須覓安和陸九畹都在正殿,倪蒼壁事先用通靈訣打過招呼,進去之後,兩人迎上前道:“主君。”

倪蒼壁‘嗯’了一聲,看着陸九畹,覺得她神色有些不自然,便問:“我沒打擾你們吧?”

“沒有,”陸九畹搖頭,“我也要走了。”

須覓安道:“主君有事吩咐我?”

倪蒼壁:“沒有,來問你要兩壇酒。”

“要酒幹什麽?主君想喝?”

“嗯,對,我想喝,想來你們昨晚都喝了不少了,我準備去找尋泉和林柘。”

陸九畹和須覓安對視,她眨眨眼道:“不是剛同兩位仙君聊完嗎?”

倪蒼壁:“現在又有了新的想聊的事——你們隔三岔五喝酒取樂,我說過你們嗎?”

陸九畹一笑,上來蹭着倪蒼壁笑道:“主君怎麽了?哦,我猜到了,生寒師弟靈樹種成,主君就不能再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行蹤了,是不是還有些失落?這就好像學子們完成了學業将要邁步走向前路,當先生的總是有些失落的。”

倪蒼壁哼了一聲,“我本來也沒有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行蹤。”

須覓安忍笑,由她們拌嘴,自己去取了兩壇酒來,道:“我的私藏所剩無幾,主君什麽時候能拿出自己酒窖的好酒來?”

倪蒼壁把兩壇酒接到手裏,看着他,剛想說什麽,目光忽然停了。

“你——”她視線下滑,落到他的脖頸處,‘啧’了一聲,“這是——”

須覓安愣了一瞬,僅一瞬,他就反應過來,兩手齊動,倏地按上了脖子。

那處地方有一道兩寸長的細窄傷痕。

場面突然安靜,半晌,倪蒼壁挑眉,故意道:“這珙桐葉,有這麽鋒利嗎?”

此言一出,不用去看一旁的陸九畹,光是須覓安的臉就已然整個侵滿了紅暈。

陸九畹:“……”

倪蒼壁笑了一下,想想,又笑了一下。

轉身,她潇灑離去了。

·

石尋泉果然在鹿夢仙殿,和林柘聽聞倪蒼壁來了,都有些疑惑。

可就這麽倪蒼壁拎着酒來,見到他二人,便擡手舉起,同時朝他們擡了擡下巴。

——還真是難得。

倪蒼壁自從升任主君,五十年來兢兢業業,度日如年,何曾主動攜酒前來尋樂,這讓石尋泉和林柘都恍惚夢回兩百年前了。

“你們剛才在忙什麽?”

坐下後,倪蒼壁問。

林柘在一旁拍開酒封,輕嗅之後面露震驚,石尋泉笑道:“只是在談論劍仙歸位之事,想着等他回來,凡間劍修亂局或可改變。”

“他要回來了?”

“那倒沒有,不過,歸來在即。”

石尋泉說話從來都是這樣滴水不漏,倪蒼壁對昔青雲也算是盡了心力,并不打算再多問,便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從林柘那裏接過了第一杯酒。

“這酒大概是覓安的珍藏吧?還是你的珍藏?”林柘笑問。

“覓安的,”倪蒼壁動了動脖子,把姿勢換成另一個更自在的樣子,“早晚我要把他的私藏全挖出來。”

林柘給石尋泉倒了酒,哈哈笑笑,看她這樣,挑眉問:“所以,你這是怎麽了?”

石尋泉也看着她。

倪蒼壁後仰着身體,用右手臂支撐,半坐半靠,漫不經心——無法否認的是,細數六界中人,只有在這兩個人面前,她才會有真正松懈下來,自在的時候。

“我——”她開口,面無表情,“遇上了一件難事。”

石尋泉和林柘對視一眼,兩人表情都暗含驚訝,石尋泉問道:“是什麽?”

倪蒼壁沒立刻回答。

三人舉杯輕觸了一下,酒盞碰出清脆的聲響。

她仰脖喝幹了杯中酒,撂下酒盞,深吸了一口氣。

“有人向我表明心跡了。”

直入正題,毫不委婉。

左側的石尋泉露出了訝然的糾結神情,眉頭皺起。

林柘則率先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不歡而散了,我讓他自己去冷靜一下。”

林柘眉頭跳了兩下,一邊倒酒,一邊和石尋泉交換眼神,無聲商議。

石尋泉輕咳一聲,道:“他很不冷靜?還是你覺得他不冷靜?”

“我覺得啊,”倪蒼壁承認起來很快,“他自己內心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論我怎麽判斷,都是我覺得。”

林柘聞言,嘆息道:“在我們兩個面前,你就不必這麽說話了吧倪主君?”

倪蒼壁不滿地瞥他一眼,但也很快煩悶地閉了閉眼,道:“……我居然,毫無察覺。”

是的,毫無察覺。

十個月了,曉生寒如何如何她一清二楚,卻根本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察覺到這點,難道真是她自己,遲鈍了?

石尋泉給她倒了第二杯酒,然後淡淡笑道:“我也确實驚訝,這麽多年了,上次有人對你表明心跡是什麽時候,簡直都記不清了。”

倪蒼壁以她無可撼動的地位屹立小有天,但她為人實在低調,兼之霧雲殿,如今是八仙了,霧雲殿八仙的仙法造化功德皆是佼佼者,久而久之,她這個主君就更退了一射之地,即便公事交道也甚少直接出面,因此在多數仙君眼裏基本是個高高在上的名字而已。

敢于向她表明心跡的,如果不是對她的身份一無所知,那就是很久之前了。

林柘微微勾唇,低笑兩聲道:“我想到兩百多年前,蒼壁身邊的人何其多——如今這個人,除了勇氣超絕之外,和他們有什麽不同?”

“你也說是兩百年前,他們和現在的……年輕人,當然是不同的,”倪蒼壁答道,忽而有些啼笑皆非,“現在的,年輕人。”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他是否年輕,而在于你怎麽看待他,蒼壁,”石尋泉微笑問,“你是否真的抛開了別的,不把他當作同僚,晚輩,凡人或是小仙,而是僅把他當作一個男子去看待?以前遇到這種事,我不會質疑你的判斷,但是這些年來,你考慮的事情越來越多,和當年那個恣意的蒼壁仙君已然不同了。”

倪蒼壁頓住了剛舉手湊到唇邊的酒盞。

‘恣意的倪仙君’确實已然遠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林柘眼看她神色深沉下來,很不想讓她如此,便道:“不如,你先跟我們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是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仙君?”

倪蒼壁還真有些遲疑了。

評價人本就是一件難事,亘古如此,更別提評價一個剛剛才對你熱切地表明過心跡的人。

倪蒼壁到底還是灌下了那杯酒。

“他是一個出色的仙君。”

她回想起了一直以來曉生寒曾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對待凡間事情的判斷和看法。

曉生寒有着毋庸置疑的能力,和極珍貴的共情之心,這是身為仙君也難說一定都會有的品質。

更重要的是,他剛上仙界時,難免惶恐,卻敢于直面靈仙力争程绛餘之事,後來的王芫,齊夫人,甚至萬飛塵,陳拂……作為一個年紀尚輕,對男女之情不甚了解,自幼也極少與女子接觸的男子而言,他面對這些凡間女子時所表現出的尊重、憐惜和勉勵,已經說明了他的人品和心性。

“他也是一個,出色的男子。”

林柘給他們三人斟酒,臉上卻已是帶了笑意。

能得她以‘出色’評價的仙君還能列出些許,能得她這樣評價的男子卻是寥寥,兩者合二為一,便屈指可數了。

他道:“那我想問的是,你有什麽打算?”

“眼下沒有,”倪蒼壁閉上眼睛,“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竟然有些猶豫,覺得我的反應會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所以不敢随便。”

林柘又和石尋泉交換了一個眼神。

石尋泉意味深長道:“現在,我好像明白他和別人的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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