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幻體驗
迷幻體驗
“告訴我這是幾根手指。”原佑聽到虛空中有人在說話,他定了定神,面前是樊寧淡色的嘴唇,正一張一合。緊接着,視線裏卻多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樊寧,飄在半空中,都豎着一根指頭,嘴巴不停地張張合合。
他數了數空中的人數,再加上地上的:“六個,六個指頭。”又伸出自己的手指:“現在七個了。”
說完,又向半空中的好幾個樊寧發問:“我不會是中毒了吧?”
等樊寧去後院開車的當口,原佑站了起來,試圖自己走出大門,牆壁上的挂毯紋路卻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棕色的紋路不斷變化着形狀,扭成弧線又拼成幾何圖案。
樊寧回來,就看到的是這副場景——原佑整個人撲在牆上,不停地扒拉着挂毯。
他嘆了口氣,先把原佑架上後座,抽出旁邊的安全帶,俯身越過原佑,摸索安全帶的插口。原佑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發現了好玩的東西似的,手指撥弄着樊寧的胳膊。在他眼裏,樊寧胳膊上細小的絨毛仿佛長成了一片金色叢林,而自己是誤入的冒險者,伸出手指靠近,一根汗毛頂端就長出一朵閃着金光的花兒,再勾勾手,花蕾就向四周炸開,金色粉塵像孢子一樣飄散在空中。
“原佑,原佑……”
原佑的目光随着遙遠的呼喚逐漸聚焦,面前定格着樊寧放大的臉:“你看到一張床了吧。”
這種場景樊寧見得不少,他知道語言會對病人的幻覺産生幹預,通俗來說,聽到什麽,就能看到什麽。果然如他所料,原佑的目光越過樊寧,真的看見一張小床,金色的花粉落到白色被單上,留下的卻是淺藍的痕跡。
“現在你躺在這張床上,覺得很平靜,很舒服……”
樊寧坐在駕駛座,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身後的人逐漸平靜,從後視鏡中看,已經輕輕閉上了眼。他有點意外自己這句話語引導的功用,只是簡單的嘗試,卻收獲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來不及多想,一腳油門下去,不到二十分鐘,已經到了最近的醫院。
車還沒停穩,原佑跌跌撞撞地沖下車,哇地一聲吐了,還好對準了路邊的開放式垃圾桶,樊寧又是遞紙又是遞水,擦完原佑才悠悠地點評樊寧的駕駛技術:“過山車開得太猛了。”
樊寧架起原佑,高大的骨架加上長期鍛煉的精壯肌肉,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也讓他沒力氣廢話。把人拖進醫院急診,小護士立馬送過來輪椅,見原佑不停地伸手夠什麽東西,長期的經驗讓她脫口而出:“見手青中毒?”
樊寧掀起衣擺擦了擦冷汗:“對,吃了半盤冷的,量不算大,還好已經吐過了。”
小護士主動接過了輪椅:“那就好,我送他去滴液區,你先去挂號開藥。”
等樊寧繳了費回來,原佑已經和旁邊的大哥聊得不亦樂乎。
大哥說:“好多水母。”
原佑伸出手:“我被蟄了。”
旁邊大姐經過:“怎麽這麽多精神病啊。”
樊寧和大哥的陪護人在一旁相視苦笑,只得牽着原佑坐到人少的角落,把他和大哥物理隔開,以免兩人的幻覺疊加愈演愈烈。
輸上液,原佑立即沉默了許多,也不伸手夠星星,只是靜靜坐着。樊寧看着他濕漉漉的眼睛,覺得對方有點像一只溫順的大狗,因為主人投喂錯了食物,只能趴着嗚咽。他又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對方神經大條,差點讓他也忘了,作為老板和顧客,他們倆現在說不定是原告與被告的關系——雖然不是故意,但也算是食品問題了,甚至能往投毒那方面靠靠。
樊寧看着葡萄糖一滴一滴墜入滴液瓶,又去摸了摸原佑的小臂,一片冰涼。他稍微調緩滴液的速度,一邊計算着自己的存款,考慮萬一對簿公堂要如何賠償。樊寧不知道的是,原佑表現上看起來安安靜靜地,其實眼前已經放起了電影,而他眼中的自己已然騰空而起,在無數個銀幕間穿行。
原佑先是看到前幾天在短視頻上刷到的可愛小貓穿過屏幕,尾巴搖得像響尾蛇;又看到海邊無數條小船層層疊疊,自己乘坐的這條正駛入其中;接着是童年的合歡樹被風搖動,他看着合歡樹由大變小,看向自己的手心,才發現是自己拔高成人。原佑漫步在無數畫面的迷宮,仿佛漫步在陌生的街頭,以一種頗具距離感的心緒打量一切,而後轉身邁入下一扇門。
他看到了許多個自己,這些自己流動起來,變成無數線條,一會兒擰在一起,一會兒又散落四處;标點符號雜亂無章地從書頁掉出,日光滴出流線型的液體。
一扇門與另一扇門越來越近,他奔跑了起來,但不需要雙腿,就足以飛速穿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但叫不出它的名字。
緊接着,原佑穿行進入一個人滿為患的巨大會場,所有的人西裝革履,他甚至能看到他們閃着光的各色胸針。待時間跨過整點,會場照明熄滅,獨留一束燈光,追随着一個老頭的步伐。老頭上臺嗚哩哇啦,原佑聽出來是德語,但自己會的不多,随即發現貼心的中文字幕已經打在了自己的視野上。
老頭最後一句激昂頓挫:“本屆金獎的得主是——原佑!”
這句話像一個指令,讓所有西裝革履的人頭顱歪出不同的角度,目光彙集向一個點,原佑也低下頭打量自己,于是看到了自己的大短袖和牛仔褲。
他像是被趕屍似的,不由自主地走上臺,在麥克風前站定,開口前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環形劇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景觀社會》那張堪稱詭異的封面圖片。他試着翻開封面,竟然真的翻動了,他驚嘆于自己的能量,又發現內頁全是自己爛熟于心的平面設計案例。于是他擡腿步入期間,平面的世界裏好像只有自己是立體之物,走到小路盡頭,是一張手稿——最後一份滿意的手稿。
耳邊立即有溫潤的聲音響起,摻雜着一絲迫切:“感覺怎麽樣?”
“我好像……看見我得獎了,但又好像看了部恐怖片。”
“只是一個夢,我在這兒。”
哦,一切都是夢,世界只是夢的劇場。
于是世界瞬間又變了模樣,空氣中顏色在流動,雲絮從地面騰空而起,近在咫尺。
原佑覺得自己縮小再縮小,變回了童年的那個小孩,用盡全身力氣只想嘗一口雲朵的滋味。
樊寧看原佑又開始伸手向空中探去,環視四周,果然看到旁邊人莫名的眼神,只好開口:“哈哈,見手青中毒,等會就好了,等會就好了……”
心裏默默感嘆,還好伸的爪不是紮着針那只。
輸液輸一半,原佑已經跟着空中變化的色塊沉沉睡去,醒來時頭還很暈,有點楞楞地。針已經拔了,胳膊旁邊放了只暖水袋,熱乎地貼着皮膚。
“醒啦?還有小人嗎?”樊寧就坐在旁邊,手裏把玩着什麽東西。
“小人?”原佑尋思着只見到一個小人,那就是你。
“不是真的小人,我們把出現幻覺統稱為見小人。”
“好點了,就是頭暈。”原佑老實了許多。
護士開口:“你的情況還算輕了,剛ICU送進去一個,已經昏迷了。”
兩人心有戚戚,護士叮囑了幾句注意休息清淡飲食适量運動,就說可以走了。
樊寧習慣地扶着原佑,又覺得有點不對,試圖放開,但對方又無比自然地靠了過來,于是兩人最終還是保持着這份有些親密的距離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