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向前一步

向前一步

回了民宿,院裏昏黃的燈光留下暖意。

原佑心裏都是蔣瑜路上聊的話——阿瑤姐的忠告并沒有派上用場。

五年前,衛茂昀湖因為一張日落攝影,突然聲名鵲起,從西南的芸芸旅游景點之一,攀上了熱門的榜單。來這兒玩的除了背包客,又加上了一批打卡愛好者。

因為地理位置比較偏遠,彼時昀湖旅游業還未成熟,沒形成一條龍的服務線,而且許多游客也不吃商業那套,喜歡感受本地人的生活方式。

那時半山民宿剛開門攬客,沒多少生意,主要靠熟客推薦。半山地理位置依山傍水,樊寧又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加上性格随和,和很多客人處成了朋友,時常帶大夥一起進山,去感受真正的風土人情。

等到昀湖周邊的設施越來越完善,市裏機場也完工開放,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衛茂,在網絡上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旅游照和攻略,半山民宿和“人很好的帥哥老板”樊寧,也越來越多地被提及。

半山民宿趕上了風口,但也埋下了危險。

一次樊寧照常帶客人旅行,有人在路上玉器店買了镯子,回去路上磕壞了,就想回去換一個。玉器店不幹,說他們賣的是真貨,拿貨的價格不低,怎麽可能出了門還賠。于是客人先是現場撒潑,後來又在網上投訴玉器店強制消費,連帶了樊寧一起,說他串通商店拿回扣。

最後雖然查明了情況,但還是給半山造成了不小的風波,從那以後,樊寧就很少帶客人出去玩了。

原佑聽完沒說什麽,一路無話。

等大夥都散了,趙斐斐正要進屋,原佑喊住了她。

“趙斐斐,你這不是單純為了旅游吧?”

趙斐斐本想找個好聽的借口,但再三思索還是開了口:“佑哥,我知道那份作品是你的原創。”

原佑搖頭:“這件事已經過去了,我表明過态度,也已經離開公司,不想再老調重彈了。”他頓了頓:“而且,我走并不是因為那件事。”

“但你不是遇到困難就放棄的人。”

原佑笑了:“我是哪種人?”

趙斐斐握緊了拳:“你是會為了目标留下,你是導師口中的天才,是為了熱愛的事打拼的人,不會抛下你的靈感。即使離開,你也會有新的開始,而不是在這裏逃避現實。”

原佑嘆了口氣:“趙斐斐,如果我說,我不是天才,而且這裏才是我的起點呢?”

趙斐斐倒吸了一口氣,夜晚的樹影在風中搖曳,将墨色暈染開來。

涼風入肺,原佑只覺得清爽許多,是在鋼鐵叢林裏無法體會的舒适和快意:“謝謝你的關心,但是我有自己的選擇。”

“我明白了,但是還想問你最後一件事。”趙斐斐聲音有些沙啞,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

“你說。”

“你是為了他?”

“與其說為了他,不如說是為我自己,”原佑想到那只握着方向盤的手,纖長有力:“我很自私的。”

在康城那間屋子的櫥櫃裏,堆着滿滿當當的獎杯與證書——從院系的獎項,到國際的獎杯,上面都是同一個名字——原佑。這些獎杯如果在別人手裏,必定擦得澄亮,高高地擺在玻璃櫃裏,彰示着榮譽,以及與之匹配的地位。

但對于原佑而言,一開始是并不在意——每個完成的作品,都已經是過去時态,陳舊而腐朽,漏洞百出。只有下一個是新穎的,有趣的。

後來是無法面對——他失去了靈感。澎湃的靈感被束縛在框架裏,讓他難以窺見。他只好反複運用過去的概念,有人稱贊他的作品徹底走向了成熟,形成了穩定的風格。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在重複。

頂着“天才設計師”的名頭,背地裏卻失去了“天才”,畫花了不知道多少紙頁,在無數個夜晚睜眼到天亮,第二天還得在會議室,讨論項目和提案。

爆炸的開端從來都不是那聲轟鳴,而是一條蜿蜒的導火索。如今他想,被洗稿的作品只是臨門一腳,給了他離開的決心。

上路後,沒有光環,沒有稱贊,沒有掌聲,也沒有榮譽。讓他無端地輕松起來,晚上坐在簡陋的床頭,他會掏出本子随意畫幾筆,簡單的線條讓他覺得仿佛還年輕,還有無限可能。

樊寧彎腰,從背包夾層裏拿出那個本子,随意翻看。前半部分是試圖從無序裏尋找秩序的線條,翻到後面,出現了一些簡單的小畫。幾筆勾勒出一只鳥,一棵樹,線條排布出的天空陰影,透過一道光。再翻過去,是一個天臺的設計小圖。

那天兩人閑聊,原佑開玩笑說半山民宿美則美矣,還是有一個遺憾。

樊寧不屑地哼了一聲,又認真地開口:“到底是哪兒不好?”

微風吹過,原佑看着樹影下樊寧亮晶晶的雙眼,心像昀湖似的蕩開了一圈水波,覺得自己傷害了某種叢林深處的小型帶絨毛的動物。

于是原佑決定用玩笑消解玩笑,他舉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沒,我亂說的。”

對方卻更認真,緊緊注視着:“快說。”

于是原佑仔仔細細地思考了一遍半山民宿,中途數次思緒拐了個彎,拐到眼前的認真面龐。他最終開口:“二樓的天臺有點簡陋。”

樊寧終于移開了目光:“水泥地,配上幾盆花,幾把椅子,确實不好看。”

但他的目光并未收回,而是帶着笑意,重新轉向了原佑:“你幫我設計一下呗,大設計師。”

原佑的職業素養,讓他有無數種在此類情況下委婉又不失體面地拒絕對方的方法,但他卻選擇了最奇怪的的一種:昏昏沉沉地說“好”,甚至忘記了自己從沒完整做過此類設計。

想到這兒,他抿了抿嘴,又放棄般地無聲微笑,再翻過一頁,是一張簡單利落的背影,遠處是夕陽正在沉入水面。

第二天清晨,阿全迷迷糊糊地坐在前臺,才看見面前放着一張房卡,是趙斐斐那張。

樊寧今天起得晚,到大廳時小瑜正在愉快地試用新咖啡機。

“小樊哥,我昨天晚上本來想等你來着,結果有人比我更堅守征地。”小瑜神秘一笑。

樊寧想起昨晚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大廳只有一個原佑還在面對鍵盤敲敲打打,哪裏有蔣瑜的影子。

“但是,我可帶回來了秘密情報。”小瑜伸出一個手指:“這個價。”

“一分還是一毛?”

“小樊哥,這個消息可是關乎你的終身大事。那個趙斐斐,和原佑哥只是同事啦,要我說,只是單方面喜歡而已。而且,原佑哥昨天好像說,要留在這裏哦。”

樊寧失笑:“你一天都在想些什麽,他們和我有什麽關系。”

“我後天要走了,留給我助攻的時間不多了。小樊哥,你老實說,你對原佑哥什麽感覺?”蔣瑜乘勝追擊。

“偷聽別人說話不道德,一路走好,下次來不給你打折了。”樊寧剛轉過身,耳旁就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如同春日的一道炸雷,又像是久旱的草野迎來一場甘霖。

“聊什麽呢?小瑜要走了?”

樊寧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心跳。奇怪,這顆心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胸腔中跳動嗎,為什麽這個時候,突然有了真實的心跳感覺,仿佛有什麽要從這具身體裏破殼而出似的。

“樊寧——”樊寧的心跳得更快,身後的聲音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去潑水節吧,就我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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