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火塘之夜

火塘之夜

“我不冷,然後呢。”原佑催促道,樊寧卻從中聽到點別的深意,但沒追問。

“後來王德川走了,他在外地幹活嘛,很久沒回來,”樊寧掰掰指頭:“得有五年吧,那時候我們都覺得挺奇怪的,但後來聽說他在外面包了塊地養蜂。那個時候盛行養蜂,據說是一個外地人靠這個賺了大錢,所以有好多本地人嗅着味道就去了,開了一大堆蜂廠,最後又齊刷刷倒閉,活下來的,還是那些原本的蜂農。”

原佑覺得他的動作分外地可愛,于是迫不及待地補上一句:“那就在去年?”

“對,王德川可能是被誰騙了,才趕上養蜂潮的尾巴,也是虧得最多的一批人。去年胡姨跟我開口說漲工資,我沒多想,後來在店裏撞見她打電話,才知道王德川聯系上了她,跟她要錢。以前我給胡姨開的工資不算高,只夠生活,那時候我挺可笑的,胡姨不要錢,我就讓她一日三餐跟我們一起,但是還有什麽比錢更重要呢。”樊寧凝望着夜空,仿佛在望向夜空背後,神秘而巨大的怪物:“胡姨前前後後給了王德川五六萬吧,是她這幾年攢下的所有了,她跟王德川說給了錢就離婚,反而讓王德川握住了把柄。”

原佑拎過啤酒瓶,把剩下的都倒進杯裏,在樊寧巴巴的眼神下,不得已送到了樊寧嘴邊。

樊寧就着原佑的手咂了一口,舒服地眯上眼睛,貓兒似的,抓上了原佑心裏那根緊繃的弦。

“然後,”樊寧轉過頭,笑眯眯地望着原佑:“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給胡姨換了號碼,讓輝哥幫忙租了房子,衛茅雖小,王德川想找一個人也沒那麽容易。”

原佑剛對故事節奏的猝然加快有所不滿,接了句話:“輝哥和胡姨不都姓胡麽,五百年前是一家,他是應該的。”

話還沒說完,火塘那邊就傳來小佳的呼喊:“小——樊——哥——”

樊寧站起身,揮了揮手:“來了來了。”又回過頭,向原佑伸出手,原佑的心頓時空了。

“走吧,估計是場子熱起來了,小佳這小姑娘挺不錯的。”

“哪兒不錯?”原佑仰頭盯着他不說話,昏暗的夜籠罩大地。樊寧卻覺得這雙眼睛格外地亮,比天上所有星星加起來都要亮似的:“有她在,我才有時間和你在一起瞎聊啊。”

懸空的手依然沒有收回,然後被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施加一個與之相反的力道,将樊寧拉向原佑,而後兩具身體的溫度貼合在一起。

原佑:“好冷好冷,快走吧。”

牽着的手直到火塘門口,才裝作随意地放開。

小佳舉着酒杯,喊小樊哥往旁邊。旁邊就一人大的位子,她沒想到樊寧還帶着一個人形挂件,還是大型那種,本不富裕的空間雪上加霜,更顯局促。

小佳開口剛想開口,樊寧擺了擺手,他知道她想讓旁邊一個叫畢正的男大學生讓讓,雖然可能無關痛癢,但他依舊覺得對客人提這種要求并不合适。原佑則什麽都沒感覺到似的,從旁邊拎了把椅子,擺在樊寧位子的斜後方,背後快要抵到牆。

樊寧失笑:“能行麽?”

原佑跨開長腿坐下,向他笑:“怎麽不行了,還等小樊哥講故事呢。”

等兩人一前一後坐下,畢正剛好悶了口酒,可能因為有點微醺,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半包圍結構”。

另一邊不是游客,是半山的熟人,永遠的聚會愛好者,王小民的爸爸,山下湖邊燒烤店的老板王小剛:“小樊什麽時候給人講起故事了?這位小哥怕是不了解,我們小樊別的不說,就像孫悟空拔毛變猴子似的——”

畢正,人稱正哥,最愛截人話頭:“您這比喻也忒過時了,現在都是什麽美國隊長、鋼鐵俠,還有那什麽黑……”

“黑寡婦!”深受流行文化熏陶的年輕人小佳插嘴。

畢正:“對,黑寡婦,您還惦記您那孫猴子。”

不遠處有人開口:“孫猴子怎麽了,這才叫經典,不信過一百年看看,是孫猴子活得長,還是你那什麽黑寡婦活得長。”

小佳:“黑寡婦還不到五十呢。”

那人不分敵我,持續輸出,頗有舌戰群儒的氣魄:“我說的是文學的生命,不對,是藝術的生命。”

樊寧穿過人群望過去,認出那人叫馮惟松,是昨天到的客人,見面時穿得考究儒雅,看不出來是喜歡對線的類型。

王大剛在文化上吃了癟,囫囵吞棗道:“反正意思就是那個意思,懂的都懂……”

“大剛哥,接着說呗,小樊哥怎麽啦。”只有原佑還記得原本的話題,一邊喝酒,一邊努力掰回正軌。

當事人樊寧立即直了直腰板,肩頭卻蹭到了原佑前傾的下巴。

“哦對,小樊哥……小樊哥怎麽來着……”可能是感受到了原佑略有降低的氣壓,王大剛的記憶一秒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們小樊哥,是內秀那挂的,什麽叫內秀?就是不像孫悟空拔毛似的張揚,飯桌上只要有小樊哥,就跟男人有了酒似的,你心裏憋着的苦啊悶啊,就跟開閘洩洪似的,流的那叫一個嘩嘩。”

樊寧忍不住發笑,肩頭蹭來蹭去,蹭得原佑下巴癢癢。

火塘是個高挑的室內空間,獨立于半山建築主體,在後院豪橫地占據一個角落。這邊是真正的火塘,頗有圍爐夜話的氛圍,屋子另一頭是一張長桌,一個不大的水吧,全靠客人自助。

長桌那邊往往是年輕人的陣地,一個今天剛來的小哥,此時正開着話頭,問起在外旅行的人最關心的話題——明天的行程。

于是半邊屋子立即轉型為信息中轉站,旅人們紛紛推薦景點,還夾雜着已經回程人的吐槽。當地人這會兒都付之一笑,在這兒生活,基本都是靠旅游賺錢,誰也不會和生活過不去——之前是有的,那就是兩年前的小樊哥。王小剛隔着火苗,打量起了樊寧,沒比那些大學生大幾歲,道真是顯得成熟了,不再是兩年前那個為了游客和坑人的路邊小店叫板的人了,他已經在這兒吃了太多苦頭,終于有了收斂的樣子,但總覺得他心裏還有什麽東西閃着光似的——那是他們為了賺錢,變得越來越油滑的人們,早已失去的火光。

一衆景點裏終于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大學生向碩然,人稱小向,聊起了他的行程,明天啓程去拉祜族聚居的村子,要在那兒做一個月的田野調查。

原佑悠悠開口:“那你可找對人了,你們小樊哥就認識拉祜族的嬢嬢。”

樊寧又瞥了原佑一眼,嘴角含笑,卻不說話。王大剛卻擦起了汗,暗地裏尋思這個原佑是什麽人,竟然把樊寧的私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向碩然眼前一亮,竟然從眼鏡背後露出捕獵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樊寧,像是今晚一定要達成某種契約似的。

樊寧:“你去哪個村?現在拉祜族村子,出名的應該是瀾滄的老保達村。”

小向拿出了答辯的架勢:“我們在三棵樹村!導師說那個村子和學校有扶貧合作,領導比較配合。”

“哦,我對那邊不太熟,不過還是加個微信吧,希望有能幫上忙的。”

小向可能已經經過了社會錘煉,堅持要掃樊寧的碼,掃出來一看,名字簡簡單單,就叫“半山”。

這廂剛加了好友,那廂又有人喊原佑,說帥哥明天去哪兒,頗有一副要搭夥的樣子。樊寧朝小向搖了搖手機,示意後續聯系,就轉向了原佑這邊。

原佑正在開啤酒瓶,邊開邊敷衍:“別問我,問小樊哥。”

于是樊寧懸了一刻的心又穩穩落地,伸手給火塘加木柴,笑着搖頭:“還是先問問路吧,明天路通了,他就該騎車上路了。”

有女孩說:“是北邊那條出城的路吧,今天剛通了,我就從那過來的。”

火苗引出光斑,在牆壁上,屋頂上,面龐上跳動,樊寧把碳夾放在地上,靜靜地凝視着對面人的雙眼。時間好像停滞了一秒鐘。

原佑也看着他:“來衛茅還沒正經吃過菌子,哪能急着走。”

嗯,吃的都是不正經的。樊寧心裏吐槽。

範榮拍了拍手:“就得享受生活嘛。”

旁邊幾個搞特兵種旅游的昆明大學生插了進來,對自己緊鑼密鼓的旅行計劃訴苦連天。

“這年頭真是越來越有花樣了,你們身體好,要給我們老胳膊老腿的,可不敢想。”

火塘的氣氛從來都不需要炒熱,大家都有自己的步調。有人拎起吉他,彈一首民謠,其他人跟着輕輕哼唱。

旁邊的木桌上,小年輕們的話題已經天馬行空,從旅游轶事到學校專業,還談起了最近那位知名導演的新片。樊寧靠過來,立即有人倒酒:“小樊哥,你整個投影儀,加一個晚上看電影的活動,肯定場場爆滿。”

“行,我考慮考慮,争取你下次來的時候安排上。”

衆人哄笑,他們都心知肚明:中國這麽大,作為一程旅途的暫時落腳地,很難有下次了。

樊寧很少主動挑起什麽話題,但他人緣好,總要被各種人提及,這邊還沒唠完,弾吉他的小哥就喊他過去:“來,吹你的巴烏,我們來一首。”

小哥又弾起一首曲子,清亮又厚重的巴烏加入其中,仿佛是昔日民樂與現代樂曲的隔空呼應。

原佑掏出手機,想記錄下這一刻,卻因為光線不足,只留下一個明亮的側臉,和暗色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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