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論辯
論辯
這是個什麽怪問題?
問題乍聽之下非常簡單,無非改道或者不改,但越是深思越覺問題處處陷阱,一個回答不好,恐怕就要栽了。
一時間竟無一人率先出聲。
要知道,平時論辯都是争相開口,以搶占先機的。
一個少年開口道:“學生袁清,認為應該改道。五名稚兒終歸比一名稚兒的生命要重要些。”
此言一出,像是打開了一個口子,有些學生的觀點與袁清相同,卻也有一些人并不認同。
比如孟潭就不這麽認為,他反駁道:“學生孟潭,認為不應該改道,人命無價,豈能以數量衡量?”
“學生萬秋,認為應該改道。當必須放棄一者時,應當犧牲一名稚兒的生命換取五名稚兒的性命,畢竟這最大限度的提供了最多的利益。”
随着兩人争論,越來越多的學子加入了辯論。
“學生艾郁笙,認為一個孩子的生命和五個孩子的生命本質上沒有差別。“
萬秋道:“生命無價,人有價,明明可以拯救更多的人,為什麽不救?”
孟潭冷笑道:“你也說了生命是無價的,那就沒有人有權利,也沒有人有能力去比較五條命和一條命誰更值得被拯救,誰應該被放棄。”
看臺上也是議論紛紛,更有甚者争得面紅耳赤,風度盡失。是這邊罵另一方虛僞,另一邊又罵對面冷血。
陸蘊把玩着手中的紅雨花玉扳指,笑道:“這次的辯題有點意思。”
陸佩擰眉道:“兩個答案聽起來好像都可以,又都不可以……”
Advertisement
陸熹搖了搖繪有美人撲蝶圖的白玉骨折扇,道:“子佩你就是想太多,當然是改道了。”
正在兩邊吵吵嚷嚷,唇槍舌劍之時,忽而聽到一聲輕笑傳來。
“男院的師兄們,這麽笨的嗎?”
衆人皆看向一身艾青學服的少女,雖然女院也有辯這一學科,但歷來女子擅辯的也是少數,女學生多是善于吟風弄月,琴棋書畫一類文雅之藝。
“這是誰啊?”
“小姑娘懂不懂辯論?別搗亂。”
有幾個記性不錯的,已經眼尖認出這個少女正是那天入學考時,伶牙俐齒的小丫頭。
正是薛姮。
許蓓芙幾人一看到是薛姮,皆面帶驚色,好半晌,方反應過來。
許蓓芙喃喃道:“怎麽是月娥?”
薛妧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是相信三妹妹的。”
另一側的林倩柔攪着手中粉牡丹花綢帕,冷笑道:“怎麽又是她,是想強出頭嗎?就她會辯!”
同她交好的鄭月婷也道:“論劍出了一次風頭還不夠麽?”
另一邊,林倩柔的哥哥林雲麒也在女院入學考那天爬牆頭之列,是以一下子就認出了薛姮。
“是她。”
一旁的裴梓旭湊過來道:“是誰?那小丫頭是誰?你認識?瞧着模樣是個絕色佳人啊。”
林雲麒看了一眼裴梓旭,卻沒有答話。
“學生薛姮,認為應當改道。男院覺得不應當改道的師兄們不過是過不了心裏那一關,被道德框住了。”
這話一出口,有好幾個支持不改道的臉色立馬就變了。薛姮這話相當于直接在打臉了,可是在明晃晃的說他們虛僞。
艾郁笙毫不客氣道:“你一個小女孩懂什麽?讀了幾年四書便覺得自己可以論道德,會辯義了嗎?”
薛姮笑道:“師兄說的對,我的确是個小女孩。”
“但我也知道,人,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人具有自主意識,可以順從本心,并且他應當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這是一切律法和道德合理化的最根本基礎。”
艾郁笙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袁清直直看向薛姮,眉頭稍動,拱手道:“還請薛姑娘賜教。”
薛姮回禮道:“行為,就是人在所有可能性中做出的一個唯一的選擇。比如師兄你可以選擇吃包子,也可以選擇不吃,你不吃就會肚子餓,但這是你自己做的選擇,餓肚子也怪不了別人。”
艾郁笙笑了兩聲道:“那我還可以選擇什麽都不做。既不改道,也不選擇不改道。這樣不就不用受到道德的譴責了?”
萬秋接道:“按薛師妹剛剛那樣分析,艾郁笙那麽說的确沒錯,如此什麽都不選,不就是可以超脫在外了嗎?”
薛姮搖了搖頭,道:“行為并不是行動,你什麽也不幹也是一種選擇,因而也是一種行為。你明明可以選擇卻放棄了選擇,你的放棄便也是一種選擇,這是一種逃避行為。”
孟潭轉頭看着薛姮,忽而出聲道:“那麽薛師妹,你是要因為最大的利益去扼殺那一個孩子的生命嗎?”
薛姮行禮道:“各位師兄,我們可以換個思路想。假如馬車前方還是有五個小嬰兒,改道就可以去另一個小岔道——而岔道上什麽也沒有,不會造成任何生命犧牲。這時候你改不改道呢?”
孟潭和袁清一瞬間愣住,不知道她這番換思路是出于何意,一時都沒有回話。
只艾郁笙立馬回道:“廢話,當然是改了。”
薛姮打了一個響指,笑道:“對啦,艾師兄真聰明。但如果此時你不改道,你什麽也不做,眼睜睜看着五個小嬰兒被軋死,這才是不道德行為——你本來有選擇的餘地,軋死那五個小嬰兒并不是唯一可能的結果。你只要舉手之勞就能挽救五個人的生命,但是你卻選擇了什麽也不做,你就應當為你的行為負責任,即使律法不去懲罰你,你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孟潭臉色一變,看着薛姮,直覺有些不妙。
薛姮又道:“現在我們可以理清這個辯題的思路了,你選擇“不改道”這個行為,會造成五個嬰兒死亡;你選擇“改道”這種行為,會造成一個嬰兒死亡。
這個辯題的關鍵在于在場、包括看臺上的各位普遍認為這是在兩種不道德的行為中選擇其一,因而是個難題——但你們明顯被框住了,真是腦袋被驢踢了。
現實是當你必須二者之中選擇其一的時候,這兩種行為絕對不可能都是不道德的
只有一種選擇的時候,就等于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就沒有行為,沒有行為就沒有責任——也就無所謂道德不道德。”
孟潭語氣平靜道:“可是現在明明有兩個選擇。”
艾郁笙也道:“明明有兩個,你怎麽能說一個?你這是想混淆視聽!”
薛姮道:“是啊,師兄說的對,但是這兩種選擇、兩種可能的行為:改道或者不改道,都會造成人死亡啊,雖然是兩種不同的結果:一人死亡或者五個嬰兒死亡。
但你改道,造成一個嬰兒死亡的結果,你不應當為此承擔道德上的責任,因為這個嬰兒的死亡,不是你的行為造成的。馬車必然會造成人死亡,要麽一個、要麽五個。但是至少死一個是必然的,死五個卻不是必然的。”
艾郁笙笑道:“薛師妹說了這麽多,不過還是想要為了那五個人放棄一個人的生命罷了。”
萬秋道:“為了五個人放棄一個人有何不妥?”
孟潭目光沉沉,語氣不變道:“難道五個人就一定比一個人珍貴嗎?每個人都生命都是無價的,沒有人有剝奪另一個人生命的權利,不管出于什麽高尚的理由。”
薛姮道:“孟師兄說的對,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唯一的、無價的,我們之中的确沒有人可以為了挽救那五個人的生命犧牲者一個人。
同樣,我們之中也沒有人有權力為了這一個嬰兒的生命犧牲另外五個嬰兒。
既然每個人的生命價值都是至高無上的,那五個嬰兒的生命價值即使并不高于這一個嬰兒,但至少也絕不會比這一個嬰兒低。
既然我們之中沒有人有辦法去比較每個人生命價值的大小,那麽我就不需要考慮生命價值的問題,生命價值互相抵消。
那麽對于我來說五大于一,這就是我的選擇。”
孟潭聞言,沉思良久不語。
薛姮粲然一笑道:“所以男院的師兄們,數算課竟然這麽差嗎?”
辯論之人皆凝神深思,有心想辯駁卻又深感無力,辯詞蒼白。
看臺上衆人也俱是面色幾變,相顧皆驚,一片嘩然,久久失神不敢置信。
今年的論辯竟然是一個小姑娘贏了?
許蓓芙搖了搖薛妧肩膀,驚喜道:“沒想到月娥妹妹這麽能言善辯,好厲害的嘴皮子。”
薛妧與有榮焉的淺笑道:“三妹妹一直很機敏。”
董穎搖了搖紫絨彩娟團扇,笑道:“我原先說什麽來着?可不是望京城的靈氣都到你們家去了?”
片刻,主考官江承義帶頭鼓掌。
“啪!啪!啪”
“都說英雄出少年,薛姮的辯義之論,思維活絡,條理清晰,轉換敏捷。”
太傅都這麽說了,場上衆人哪還有不嘆服的?
皆拱手道:“學生佩服。”
看臺上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掌聲平息後,江承義又道:“老夫這裏還有一題,不知能否繼續一辯?”
薛姮颔首行禮道:“學生願意一試。”
江承義滿意的點了點頭,道:“還是剛剛那道題,只不過孩子的身份換一下。五名稚兒是平民的孩子,岔道上的那一名稚兒是勳貴之子,不知諸位又會如何選擇?”
江承義原就是想為難一下這學生,私心以為薛姮不說沉思良久,但也至少面露難色,決策不定。
沒想到那小姑娘想到沒想,竟直接開口道:“學生的選擇不變,依舊改道。孟師兄說生命是無價的,沒有人有資格把其兩者相比,一決高低,我認為用在這裏正合适。”
孟潭亦拱手道:“學生亦是。”
陸蘊忽而扔了手中那個玉扳指,開懷大笑道:“有意思,薛家人真是有意思。”
陸熹手指輕撫着手中折扇扇面上的美人,懶洋洋道:“這薛家小娘子,真是多才多藝,讓人驚豔啊。”
陸佩驚訝道:“這小姑娘環環相扣,這場辯論實是驚豔。不過,可惜是個女子。”
是啊,任她辯論出衆又如何?文采斐然又如何?思維敏捷又如何?到底是個女子,不能入仕。
男眷席上的大人們也俱是惋惜,今日論辯出了個好苗子不錯,卻偏偏是個女兒家。
曹大人嘆道:“這武國公倒是有個好女兒。”
裴環叔道:“長女文雅,嫡子武莽,這三女兒卻是個才思敏捷的。”
齊豫搖了搖頭道:“再有才華也是個女子,武國公還是沒了。”
另一邊樓閣上,陸晏也是看着薛姮的身影陷入沉思。
陸昊伸長了脖子看向場內,道:“哥哥,那薛家三小姐嘴巴很厲害啊。”
是,那小姑娘的确厲害,出乎他的意料。
他從前只知薛姮是個有些小聰明的丫頭,善琴亦會唱些小曲兒,性格跳脫,不拘一格,和其他世家女子有些不同。
但總歸是個嬌俏的姑娘,原想着今日她上臺辯義耍個機靈,鬥鬥嘴讨巧,便算了不得了。卻是沒想到她于辯義竟如此出彩,那一番辯言,莫說女子了,就是等閑少年也是無法相匹的。
她思維鮮活,不畏人言,不懼權貴。
權貴和平民在她心裏,沒有高低之分。
陸晏端起桌面上的墨文百榴茶盞,呷了一口清茶,緩聲道:“的确很妙。”
與此同時,他深刻的意識到,那個臺上的少女吸引他的不光是嬌麗的容顏,靈動的琴藝亦或是絕豔的舞姿。而是她此刻散發着淡淡光輝的溫柔靈魂,她的一顆溫軟鮮活而不麻木的七竅玲珑心。
1.題型來源電車難題,正反方論點依據來自百度百科和各種辯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