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一】竹影因風動,弦歌意未明
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時,玉林山腳下炊煙漸起,而人聲漸沸。曾被劫難摧毀的生靈在漫長的時光之後恢複了基本的生機,而今活着的人們只在口耳相傳中依稀知道那些遙遠的傳說,但——傳說畢竟是傳說,人嘛,還是要活在當下的,是吧?
所以,該挑水的提着扁擔木桶去了河邊,該摘菜的提着籃子下了地,該劈柴的卯足了力氣舉起斧子,該散步打鬧的……呃……都朝着陶家去了……
“呀,阿桦,你怎麽在這?”
“是啊,小芝你也在啊?”
“咳,也不止我們,你看看那邊……”
“阿丹,阿青,芸兒……”
“比昨天還多了幾個,你看是不是?”
“這麽說你昨天也來了?”
“呃……哎呀你看你看,竹君出來了!”
“那丫頭真是糟蹋呢!要是竹君住到我家……”
“哦?住到你家?”
……
比起屋外的莺莺燕燕叽叽喳喳,陶家後院裏的氣氛頗有幾分詭異。
“你看,是不是比昨天的人又多了?”陶夢衣一邊操着斧子利落地劈開一根碗口粗的木柴,一邊斜眼瞧着從廚房裏走出來的人,語氣涼涼地問。
對方正施施然端着飯菜邁過門檻,一身高貴端華的紫衣,一副精致姣好的容顏,做起這種事情來也顯得從容雅致,看得陶夢衣咬牙之餘又是悻悻。聽到她的話,男子不嗔不惱不悲不喜,略彎了唇角,語氣和表情俱是再恬淡真誠不過:“我沒注意過,實在看不出來。”
陶夢衣“哼”了一聲,臉色卻好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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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做好了,過來吃吧。”竹弦掩去唇邊一絲笑意,轉身朝裏面走去,陶夢衣卻停了手直起身,說:“你先進去吧。我把衣服收了。”聞言,竹弦腳步一頓,明明手上還端着東西呢,一眨眼人已經到了陶夢衣身邊,拉了陶夢衣的手就帶着她往屋中走:“放着我來。”語氣自然得不行,聽得院外張望的姑娘們癡迷兼惆悵。陶夢衣眨了眨眼,也沒推辭,只不過在走了兩步之後,忽然想起了什麽,掙開竹弦的手,轉身大步地走過去把院門重重地關上,無視外面響起的一片嘆息聲,面無愧色地和竹弦并肩進了屋,直到竹弦擺好飯菜轉身去了院子裏收衣服,陶夢衣才收起了若無其事的神色,向着那個方向出了一會兒神,末了,幽幽低嘆了一聲。
這都在她家莫名其妙地住了多久了啊……
好吧,雖然,這個叫竹弦的男人,皮相不是一般地優異,廚藝不是一般地精湛,做事不是一般地勤懇,脾氣不是一般地好——但、是,她一個孤身弱女子,一直和這麽個來歷不明的适婚男青年住在一起,十六年來的清譽快要不保了好嗎!
想到遇見這個吸光體的經過,陶夢衣再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事,還得追溯到半個月前。
半個月前陶夢衣去了玉林山附近的白水城購置家用,按說不管玉林山還是白水城,民風一向質樸,治安一向良好,起碼大白天的時候,像陶夢衣這樣的小丫頭,獨自一人往返兩地是不需要有什麽心理負擔的。
所以,當衣服破了洞身上挂了彩的紫衣青年突然從半路閃出來倒在她跟前的時候,陶夢衣整個人都是懵的。
秉着樂于助人的美好品德,陶夢衣緊拽着籃子裏的剪刀猶猶豫豫地湊了上去:“你、你還好吧?”
“還好。”青年開口,嗓音有些沉,似乎氣力不支,“有人追我。但他們不會再追來了。”陶夢衣隐約覺得這兩句話聽起來哪裏不對,不過對方一副氣虛體弱的模樣還是讓她動了恻隐之心:“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可以找個地方,讓我休息一下嗎?”
陶夢衣對這種聽起來淡定卻又暗藏脆弱的語氣簡直毫無抵抗力,腦子一熱就開口說道:“那去我家吧,離這裏也挺近的。”
“多謝。”
“不用客氣。我扶你起來。”陶夢衣心情很好地扶着青年從地上站了起來,及至不小心擡頭掃到了對方的臉,腦子一“嗡”,差點靈魂出竅。
青年微彎了眉,長睫一掃,眼眸明淨而光華內斂:“在下竹弦,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嗓音溫醇悅耳如和風掠過萬畝竹林。陶夢衣下意識地就回道:“陶夢衣……”
到這裏為止,撇開陶夢衣色令智昏貿貿然把一個不知底細的青年男子領到家裏來之外,一切還算正常——直到第二天,陶夢衣看到,竹弦神清氣爽地站在了她面前。
……合着她昨天是看走眼了才會以為這個人傷得很重麽?
“你的傷……好得真快……”
聽到這話,竹弦愣了愣:“太快了嗎?”
陶夢衣也愣了愣:“啊?”
竹弦疑道:“正常人受那些傷,一個晚上好不了嗎?”
陶夢衣:“…………”
對方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倒不像是在開玩笑:“正常人,一般要多久?”
“十天半個月吧……”
竹弦默了默,道:“那我這樣,是有些不正常。”
“……”陶夢衣清了清嗓子,勉強鎮定地安慰他,“不用在意這些細節。傷好得快是好事。身體恢複了,才好繼續辦事嘛!”
“辦事?”
“對啊。”陶夢衣眨了眨眼,“你不應該……有很重要的事要去辦嗎?”見竹弦面露惑色,她解釋,“不然怎麽會被人追殺?”
聞言,竹弦抿了抿唇,忽然說:“其實,我的傷還沒好。”見陶夢衣一臉茫然,他解釋,“皮肉之傷往往不要緊,受了內傷的話就比較麻煩。”“內傷?”陶夢衣有些驚訝,“以前我都是聽別人說,還從來沒見過真正受了內傷的人……”說到這裏,她頓時,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合适,忙解釋,“啊抱歉,我絕對不是因為你受了內傷所以很開心……”
竹弦:“……”
陶夢衣讪讪地轉了個話題:“呃……那你的內傷很嚴重嗎?”
短暫沉默後,竹弦不答反問:“我能在你這裏多住一段日子嗎?”
聞言,正值心虛的某人不假思索地點頭了:“沒問題,沒問題!”
——然後,這一住,就是半個月。
平心而論,陶夢衣自然不會惡毒地希望竹弦的傷勢恢複不順,但每每瞧着竹弦和正常人一般地主動攬活燒菜做飯洗衣服,就連臉色看起來也和正常人無二……是她孤陋寡聞還是這個人真的和正常人不大一樣?
“竹公子,你這兩天,感覺怎麽樣了啊?”飯桌上,陶夢衣終于是憋不住,佯裝若無其事地問了這麽一句。
竹弦夾菜的手頓了頓,略略一笑,道:“已經恢複了大半,多謝陶姑娘關心。這些日子,實在麻煩陶姑娘了。”一邊說,一邊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了陶夢衣碗裏,問道,“不知道今天這些菜,合不合陶姑娘的口味?”
陶夢衣抓着筷子,咽了下口水,盯着那塊紅燒肉盯了半晌,終于還是放棄掙紮,一筷子夾起肉放到了自己嘴裏——反正,某人燒的菜,她吃也吃了十天半個月了,不差這一頓。
吃着紅燒肉的陶姑娘幾乎淚流滿面——吃人家的嘴軟啊……
竹弦淡彎了眉眼:“好吃嗎?”
陶夢衣一邊點頭,一邊咽下紅燒肉,再三糾結,還是決定厚着臉皮問了:“竹公子,你的內傷,大概什麽時候能好啊?”聞言,竹弦神色微怔,放下筷子,看着陶夢衣,直截了當地反問:“我住在這裏,讓你不高興了嗎?”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在耍賴,但陶夢衣看着竹弦那一臉袒露無遺的認真和淡淡憂色,實在只能說服自己——這個人……大概是心眼太實了吧……
想到自己之前還懷疑他是借故賴在她家不肯走,陶夢衣頓時有點小羞愧,頂着竹弦認真到不行的目光,更是徹底敗下陣來,連忙解釋:“不是不高興,只是……只是,有一點不方便啊……”
“不方便?”竹弦微微皺眉,道,“我再多幹點活?”
“……”陶夢衣眼角抽搐,“你再多幹活,她們大概就會開始控訴我虐待你了……”“她們?”竹弦不解。
“對啊,她們,就是每天在我家外面轉悠等着看你的那些姑娘啊!”被說到痛處,陶夢衣的情緒一下子有點激動。竹弦恍然,繼而,疑道:“但為什麽要因為她們的話不開心?”“我當然不是那種在意虛榮的人。”陶夢衣正色道,“但是,因為她們現在越來越看不慣我,所以再也不肯替我把織好的布捎帶進城了,因此,我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默然片刻,竹弦輕嘆,面上似有愧色:“實在抱歉,我不知道我住在這裏,竟給你帶來了這麽大的困擾。”聽到這話,陶夢衣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正想說點什麽緩和緩和,竹弦已經淡笑道:“我明天就搬出去。”
陶夢衣怔了怔。
困擾了她十多天的麻煩如此輕易地就解決了,不得不說,除了覺得有點不真實之外,她還覺得,有那麽點……失落。
除了“嗯”一聲,陶夢衣倒也想不到其他回應。
不料,竹弦緊接着又自言自語道:“我原本是覺得住在你家便于就近照顧你,卻是我欠缺考慮……我還是在你家旁邊另建一個居所吧。”說完,沖着呆怔的陶夢衣又是一笑,道,“你放心,一天時間,足夠了。”
“等等,這不是重點……”陶夢衣揉着太陽穴,試圖恢複鎮定,“重點是,你、你剛才說,你住在我家,是為了,便于就近照顧我?”她一臉的“你真的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竹弦的眉又漸漸聚了起來:“我……做得不夠好?”
“不不不,你做得很好、很好……”陶夢衣搖搖頭又點點頭,越發感到思緒混亂,“但、但是等等啊我覺得這好像也不是重點你讓我想一下讓我想一下……”理了半天,她眼睛一亮,“重點是,你為什麽要照顧我啊?”說着說着,陶夢衣感到越來越困惑,“你和我非親非故的,為什麽要照顧我?或者,是誰拜托你照顧我的?”
“沒有人拜托我照顧你。”竹弦搖了搖頭,神情依舊是認真而迷惑的,“所以,你不願意接受非親非故的人對你的照顧?”“這與理不合。”陶夢衣搖頭,“長輩照顧晚輩,晚輩侍奉長輩,兄弟姊妹彼此關照,朋友間相互扶持,這些是常理。你與我本素不相識,為什麽要照顧我?”
竹弦沉吟半晌,道:“我希望你開心。”
“我開心不開心和你有什麽關系……”陶夢衣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維了。
“陶姑娘開心,我才能安心。”竹弦說得極是平常。
陶夢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聽到這話以後,心髒忽然跳得極快,腦子裏像有海浪一波一波地沖擊着她的神識。她感到輕微的眩暈和窒息,忍不住用手按住了胸口。
見狀,竹弦神情微變,扶住了她的肩膀,傾身靠近:“陶姑娘,你怎麽了?”
陶夢衣怔然擡頭,看見的就是竹弦精致不似凡人的容顏和長睫下的眼瞳裏再分明不過的擔憂之色,一句話便脫口而出:“你、你為什麽這麽在乎我?”說完,陶夢衣陡然清醒過來,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話,頓時感到兩頰如火燒,沒等竹弦給出答案,她已經慌裏慌張地推開他,兔子似的一躍而起,一眨眼就竄進了自己的房間。
竹弦則怔在了原地,看着緊閉的房門,面色茫然。
陶夢衣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一關就是一整天,直到天黑了肚子餓得受不了了,陶夢衣才終于滿腹糾結地走出了房間。
但剛跨國門檻,陶夢衣就愣在了原地。
桌案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陶夢衣此時的心情,是非常複雜的。
她并不是一個不通人情世事的傻丫頭,雖然她常住在玉林村,但隔三差五也會進城辦事,對于男女□□有所耳聞。
問題是,此前,竹弦在她家住的這半個月,除了幹活主動得過分之外,也沒其他的異常舉動。雖然竹弦是對她很溫柔——但是他對村裏的所有人也都很溫柔。
那種溫柔,陶夢衣總覺得,沒有什麽涵義。
她從小被陶婆婆收養,感受過家人之間相互關心的溫柔。
而竹弦給她的感覺顯然與此不同。
然而,此時此刻,看着這滿桌的飯菜,陶夢衣忽然對自己的判斷産生了動搖。
這個竹公子對她……真是很好。
哪裏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啊……
啊,當然,她确實、對竹弦印象不錯嗯……
陶夢衣覺得自己的心跳又要開始不規律了。
她按着自己的心口,想起陶婆婆告訴過她的要懂得把握自己的幸福,一瞬間,下定了決心。
必須找竹弦問個清楚!
-章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