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十六】不知心所系,莫問魂以安
然而陶夢衣什麽都沒說。盡管內心深處,她對這個凡人的經歷有那麽一絲好奇,盡管作為一只狐妖,她在化為原形時能說人話,然而她記得一句告誡:不要輕易在人面前暴露自己是妖的事實,因為你永遠猜不到你遇見的是什麽樣的人。
再愚鈍,她也不至于理解不了這句話。
于是,她開始思考,要不要踩着這個人的臉跳出坑。
畢竟坑底空間不大,而保持狐形的她需要一點助跑才能跳得出去。
她伸出爪子開始扒拉遮蓋在這個人臉上的頭發,以便确認“臉型”,找好地方下腳。但當她撥開那些雜亂的長發後,她卻開始糾結了。
實在沒有料到,這張臉生得還不錯。倘若她并沒有見到,踩了也就踩了,但此刻見到了,就有些下不去腳了。
坑底的人看到了狐貍眼中流露出的懊惱。
他起初有些忐忑地僵直了頭任由狐貍的爪子在自己臉上掃,生怕這小畜生一個獸性發作亮出利爪。他還是個少年,在此之前并沒有想過自己年輕的生命會夭折于此。如今,死亡固然已不可避免,但死前的煎熬卻不必再多了。
未料,狐貍似乎通人性。
“你這狐貍……總不會是在同情我吧?”少年自言自語似的說着,忍不住又笑了,“這世道啊這世道,人竟是連禽獸都不如!”
陶夢衣差點沒忍住一爪子劃拉下去。瞧瞧這說的什麽話!禽獸?她豈是區區禽獸!
可這人明明在笑,眼中卻半分笑意也無,反而冷寂得讓她生出了一絲微薄的憐憫。
人間如今的狀況,她聽說過。
思及此,倒是越發不忍心踩着他出去了。
會被活埋在這種荒郊野嶺,想必是心腸不夠狠硬的人。
陶夢衣在心底默默地嘆了口氣,有些傷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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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知道你這小東西心地善良。”少年莞爾,看着狐貍時目光卻有幾分真切的溫柔,“不過我勸你還是快點離開吧。想必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來看看我是死是活,屆時若他們瞧見了你,恐怕要捉住你扒了你皮的。”
聽得懂人話的狐貍霎時一個顫抖,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
“咦?你抖什麽?”少年愣了愣,繼而倍感好奇,“你該不會真的聽得懂人話吧?”
狐貍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帶着輕蔑。
“……”少年訝異地瞧着狐貍,少頃,唇邊卻泛出苦澀笑意,“難不成,是成了精的狐貍?”
陶夢衣聞言,四肢便有些僵硬。
“無論是不是,都快點走吧。”少年喃喃道,“他們那種人,即使遇到精怪,滿心滿眼都只剩‘奇貨可居’了。”
他眼底寂滅,無光。
“你想活嗎?”陶夢衣終于還是開口了。
話音剛落,少年的眼珠子瞬間就瞪直了,微張着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要是還想活,我就救你出去。”
“……”少年沒顧上回答這個“性命攸關”的問題,磕磕巴巴地問,“你、你、你、你真的是狐貍精?”
陶夢衣:“……”
噢,敢情剛才您唠唠叨叨那麽一籮筐,都是自己想着說着樂呵呢?枉我還白白吓了一跳!
“我問你話呢。”狐貍坐下來,口氣有些不耐煩,“你還想不想活?”
少年怔怔地看了她良久,驀地,彎了唇角,反問:“你想救我?”
狐貍冷眼看着他,不答。
“可我卻已不想活在這世上。”少年的唇角帶着譏诮的弧度,語氣平靜如一潭死水,“您既然不是人,想必不清楚人間是何模樣。”
“你指的是爾虞我詐、虛僞殘暴?”狐貍輕輕地晃着自己白色尾巴,語氣淡淡的,一張狐貍臉教人看不出不屑,“人不是一向這樣嗎?我雖未親眼見過,但也是聽我師父說過的。我師父還說了,善良寬容是人族自欺欺人的借口,如此相互惺惺作态,人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可要是有人當真了,那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言罷,陶夢衣自己卻晃了一下神。她确定自己有個師父,确定她師父說過這段話,可她師父……是誰呢?
未能細想,已被少年的笑聲打斷了思緒:“說得好極了、對極了!想不到,人間的不堪居然連妖都知道得如此清楚!所以啊,狐妖大人,你說,這人間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人間自然不值得留戀,值得留戀的乃是自己的性命。”陶夢衣感覺有些渾渾噩噩,然而少年眼前的白狐貍依舊眸光清明,“你以為了結了這一生,來生便能從頭來過嗎?你們凡人想必從不知道,世間雖有輪回,卻和凡人的一生毫不相幹。”
這話模棱兩可,少年尚未明白過來,一個驚雷忽然炸響,“啪”地一聲,平地飄起一股焦味。陶夢衣雖然在坑裏,然而骨子裏的畏懼卻讓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洩漏天機,是要遭天譴的。
“師父說的一點都沒錯……言多必失。”狐貍勉強鎮定下來,語氣卻難免輕微懊惱。意識到自己已莫名其妙地和一個凡人拉扯很久,她有些不耐煩了:“所以,你不需要我救你,是吧?”
不料,少年的目光卻開始微微發亮:“人間确實不堪留戀,可我剛剛才發現,世上不止有人間。”
狐貍瞧了他一眼,眼中帶着警惕:“你這是何意?”
少年輕咳一聲,道:“我方才聽你所言,對尊師風采心生神往,不知可有機會見一見?”
狐貍詫異了:“我師父是很厲害的妖,你這個人難道不怕妖嗎?”
少年低低地笑起來,眉眼間泛着冰涼:“妖很可怕嗎?也會挖個坑把我埋了,卻留下腦袋,讓不慎落到坑裏的野獸将我一點點啃食幹淨嗎?”
聞言,陶夢衣只覺有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天靈蓋,讓她幾乎控制不住地要打個哆嗦。
但很快,她嘆了口氣:“那又怎樣?現在,連我都不能去見我師父了。哦,不對,師父已經把我逐出師門了,現在我連他徒弟也不是了。”
少年沒料到會得到這個回應,愣了會兒,才問她:“你……犯了什麽錯,惹你師父生氣了?”
漫長而無止盡的消極情緒終于得以溯洄源頭,因而,越發澎湃洶湧。陶夢衣再次感受到了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的那種心情,彎下腰,趴了下來,下巴擱在前肢上,沉甸甸。
“沒有……師父說,他與我師徒緣分已盡。”狐貍的神色頹敗至極,說完這句就沒了下文。少年聽完後宛如百爪撓心,憋了一會兒才止不住追問:“這借口也太敷衍了吧?”
“對,敷衍極了。”狐貍委屈極了。
少年想了想,道:“興許,他有什麽苦衷?”
苦衷……或許是稱不上,但原因确實有,而且,是不可輕易告訴別人的原因。
這念頭在陶夢衣腦中盤旋,但她想不起更多。
“這和你沒什麽關系。”狐貍抹了一把臉,重整精神,站起身來,“一句話,你想不想活?想,我就救你,不想,我就不管你了。”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幾眼,才開口:“我聽說,妖都住在世外之地,風物皆與人間不同。我對人間已無留念,若你能救我,是否可以帶我去那裏看一看?”
這個請求令狐貍感到措手不及,但仔細一想,似乎也無不可。
她剛要應允,原本面容平和的少年忽然間臉色大變,扭曲了五官,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清澈眼瞳中驀地泛起如墨陰翳,翻湧不息。陶夢衣愕然瞧着,心頭無端顫栗,毛發也根根豎起。
“你……快走!”少年沖着她嘶吼,臉上的神情在狠戾與憤怒之間瞬息切換。他看起來十分痛苦,身體被埋在了土裏,還能動的腦袋便不停地甩動,冷汗大顆大顆地往外冒。
陶夢衣心下一驚,卻迅速鎮定下來,退開一步。
白色光暈中,女子的身影逐漸顯現,而原本柔軟的嗓音因沉下去的語調多了三分淩厲之感:“何方妖孽!竟敢擅擾凡人命數!”
“哈哈哈哈哈!青丘的狐貍什麽時候和天上那幫假模假樣的仙君一樣多管閑事了?”桀骜陰森的聲音從少年體內傳出,語氣嚣張至極。陶夢衣聽得心頭火焰竄天高,掌心一翻,将一塊巴掌大的玉玦拍在少年的額頭。那妖孽始料不及,聲音立即從大笑變成了大喊。陶夢衣冷笑一聲,五指成爪,本待提住這藏頭露尾的家夥好好教訓一番,不料對方動作極快,瞬息之間,已然溜之大吉,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陶夢衣頓感詫異。
正在思索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突然,聽到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姑、姑娘,你、你、你在做什麽?!”
于是,下意識低頭。
就見那少年愕然地瞪大了眼,看着自己。
……是的她的手還拍在人家頭上。
陶夢衣見此忽覺後槽牙有點疼。她收回手,理了理衣擺蹲下來,正想問這坑中少年到底都經歷了什麽,卻不經意地瞥見了倒映在少年瞳孔中的那張臉。
似曾相識的臉——卻不是她自己的連。
仿佛有什麽機括在這一瞬間被觸發,陶夢衣呆住,而周圍的一切也因她思緒的混亂而開始混沌。她心中隐隐着急,想留住這一切再仔細看看,然而依舊抵抗不了順勢而來的一陣天旋地轉。
白光一閃,庭院中無風自動的桃花樹化成了人形。陶夢衣睜眼的一瞬間便從地上挺身坐起,怔了一會兒,一骨碌爬了起來,連裙擺上的塵土都顧不上,一陣風似的沖向宮殿大門。
恰在此時,殿門推開,有人自光影交錯中邁入,眉眼清隽溫柔。
一如她夢中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