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十八】始知生死定,終曉夢荒唐

陶夢衣想,命運于她而言當真有些荒唐。

她自以為無牽無挂肆意潇灑地活了千載時光,到如今,居然被當頭一棒,告知自己的生死皆與另一只妖休戚相關。

玄臨道,是陶夢衣在形成靈識時吸收了玉輕埋在桃花樹下的記憶,而玉輕雖散盡魂魄無法重生,但隐藏在陶夢衣元神的記憶卻可經适當手段催化延展,從而複原玉輕的所有記憶——而當完整的記憶在陶夢衣元神中定植,玉輕就回來了。

“您當初以洗練妖靈為由引我去人間經歷輪回,就是為複原玉輕殿下的所有記憶?”陶夢衣想起和玄臨的初遇,想到當時玄臨忽然轉變的态度,有一種如夢方醒的意味。

玄臨淡淡答:“妖的記憶過于漫長,而人則不然。将你的元神分開,取代凡人的人魂入輪回歷練,每一世之後,只要不入九幽忘川,便不會留下任何記憶,如此,可方便她的記憶在你元神中醒來。”

玄臨的語氣,仿佛這一切是水到渠成、天經地義。

可如果玉輕回來了,桃花妖又能去哪兒?

陶夢衣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指尖冷得幾乎結霜:“可我現在記得,所有的事情都記得!”

然而玄臨竟微微一笑,道:“不錯。按我一開始的計劃,玉輕的記憶本該在你的元神中逐步恢複,直到你的最後一道元神歸位,她的記憶也該完整了。但因為竹弦從中作梗,你的最後一道元神歸位過早,打斷了這個過程,所以你現在還記得一切。”

他的語氣和神情再次讓陶夢衣感覺到毛骨悚然,甚至從他口中聽到竹弦的名字所帶來的短暫疼痛也被蓋過。

“您的意思是,您并沒有放棄,是嗎?”陶夢衣開口,一出聲才知自己聲音發顫。

玄臨笑得益發溫和:“我不可能放棄。何況,你之所以回到這裏,不正是因為你發現了一些端倪?小妖,你看到——或者說,感受到她的記憶了,是嗎?那個時候,你還記得自己原來是桃花妖嗎?”

如果不是清楚玉輕的記憶已到了能自動複原的階段,他又怎會在陶夢衣被預初帶到九幽後毫無作為?竹弦想阻止,但一旦陶夢衣感受到那些記憶,如何能忍住不回來找個答案呢?

陶夢衣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她再次後退,幾乎是垂死掙紮:“我現在很确定自己是桃花妖!”

玄臨居然點了頭:“自然。她的記憶只是複原了,還未植入你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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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複原了……

陶夢衣心中一沉,指尖在袖中捏了一個訣便要遁走,不料袖中白光只閃現一剎便徹底消失。她心底發寒,緩緩擡頭,見玄臨眉目淡然:“小妖,你走不掉。”

絕望襲來,陶夢衣無力地松開指尖,內心幾乎要崩潰了:“玄臨大人,玉輕殿下她已經不在了!妖也有生死,您就不能放下嗎?!何況……”她竭力克制住心中畏懼,咬牙繼續,“何況您不是在去昆侖時就已經和玉輕殿下斷絕師徒關系了嗎?!”

她心想着當初若非玄臨一聲不吭遠赴昆侖,玉輕又怎麽會為了追上他獨自離開青丘,并在被玄臨逐回時偶遇預初,乃至牽出後來種種?

只是……這些可能刺激到玄臨的話還是不說為妙。

聞言,玄臨輕挑眉,反問:“那你可知,我為何要和她斷絕師徒關系?”

……

神識散入三千界,卻始終感應不到熟悉的氣息。

當竹弦再次睜開眼時,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隐隐透出蒼青。預初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結果大抵不妙,雖然心中對于竹弦、陶夢衣乃至玄臨三者之間的關系感到越發困惑,此刻卻也不敢探究,只謹慎問道:“仙君,找不到陶姑娘所在嗎?”

竹弦盤坐着不動,仿佛入定,半晌後,方才低低開口:“你随我走一趟青丘罷。”

青丘?

預初一愣,反應過來——如果陶夢衣此刻身在青丘,因青丘結界之故,竹弦确實探索不到她的氣息。

但……且不論為何竹弦會做出如此判斷,他們若想進入青丘,首先——“可在下與仙君的本源皆不是青丘,若要進去,恐怕不得不驚動狐帝了。”

而預初隐約覺察,竹弦和玄臨似乎都不願意讓陶夢衣的存在被更多方勢力知曉。

“不必。”竹弦抿了抿唇,緩緩站起,看着預初,“你帶我進去便可。”

預初怔住:“我?”

“你是憑聚魂珠之力而複生的魂魄。”竹弦只說了這一句便不打算再多做解釋,有些疲乏地扣住預初的手腕,言簡意赅,“不能再拖了。你現在能施展鬼使禦空術嗎?”

“能。”預初壓下心中疑問,點頭。

竹弦似乎是松了口氣,道:“辛苦你了。”

……

碧空如洗,木棉花開灼灼妖豔,而妖豔的花叢中一襲紅衣的少女正在等待,眉心火焰紋路紅豔欲滴。

黃羽的雲雀合翅栖在枝頭,嗔黑的眸子裏有流光滑過。

“阿芸,她就要回來了。”少女輕聲呢喃,不知是歡喜還是惆悵。雲雀年紀尚輕,對當年之事一概不知,聽她此言,但沉默不語。

少女忽而輕嘆:“這幾百年中我常常在想,要是她還能回來那該多好。可現在,我好像有點怕了……”

雲雀偏頭看她,眼中明晃晃透着不解。

少女輕笑一聲,抓過置于枝上的桃花酒又飲一口,五指扣緊了酒壇子重重仰躺在樹枝上,像從天空飛落的紅色雲霞。

要是當年……未曾沖動……就好了……

她如是想着,翻了個身,要壓下将将浮出水面的苦澀,但目光不經意地一瞥,神色瞬間冷了。

青丘界門處,一黑一紫兩個身影竟過了界門。

怒火倏地着了。珠琅冷冷一笑,手腕一振猛地用力将酒壇對準那二者砸了過去,同時足尖一點樹枝,電射而出。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等雲雀反應過來時,那個脾氣火爆的赤狐小殿下已經沖上去了……

沖了上去,直接攔在剛踏入青丘的竹弦和預初面前。

“不知寒竹上仙再度造訪青丘,有何貴幹呢?”珠琅的手按在腰間長鞭上,微揚的唇角仿若刀鋒冷銳

這廂,預初驚詫未平,竹弦眸色微深,卻是溫聲開口:“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珠琅面色一凝,随即挑眉:“寒竹上仙這是何意?本殿聽不懂。”

然而,竹弦面色平靜着置若罔聞:“如果殿下不是來引路的,還請不要擋路。”聞言,珠琅的臉色有些難看:“你好大的口氣!”竹弦緩緩擡起玉簫,眸色微冷:“請殿下讓開。”珠琅同樣甩出長鞭,眉間溢出煞氣:“你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預初全然不知事态為何一下子發展到劍拔弩張的地步,越聽越覺得他們像是誤會了什麽,忙開口打斷:“等等!珠琅殿下,我們只是來找陶姑娘……”“什麽陶姑娘?”珠琅拔高了聲音,“本殿一直守在這裏,沒見到什麽陶姑娘!”“在下失言,她現在已經是……”

“不必再說了。”竹弦垂眼。

還沒出口的話就這樣被卡住,預初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他看着竹弦,想要得到一個答案:“仙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竹弦沒有回答,倒是珠琅微微一怔,才意識到了什麽:“你居然不知道?”

她以為他在拂靈洞時突然出手幫竹弦帶走了陶夢衣便必然知道了事實……

預初皺眉看她:“知道什麽?”

珠琅不假思索:“你難道不知道她……”不料,話沒說完,竹弦眼神一變,猝然出手,擡掌間內勁磅礴襲至,強行打斷了她即将出口的後半句。

珠琅倉促躲閃,險險站定,視線掃過一臉茫然的預初和面無表情的竹弦,恍然間明白了什麽,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居然什麽都不知道!寒竹上仙,你此舉有些冒險了啊……”

竹弦指掌間握緊了雲白色玉簫,骨節處色與簫同,聲音越發冷:“殿下再不讓開,本座只好得罪了。”

“收起你的虛僞吧!”珠琅輕蔑一笑,“寒竹上仙何曾将我青丘放在眼中了?”

聞言,竹弦只是靜靜擡頭看了看天,淡淡問:“殿下這是決意拖住我了?”

“是啊,我就是要拖住你。”珠琅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了,“可是,寒竹上仙啊,你旁邊明明還有個鬼差,你為什麽不把我交給他來對付呢?”

“你在怕什麽呢?”

竹弦沉默,而預初的眉越皺越緊。

短暫寂靜後,竹弦開口:“得罪了。”話音未落,身影已掠了出去。

珠琅一直緊盯着他,早有防備,見他攻開,冷笑一聲,随即握着長鞭迎面對上!

這回,不同于此前的試探,竹弦出手時招招向着珠琅要害,珠琅咬着牙使出全力堪堪不落下風,同時心中暗自詫異——以竹弦的水平,不該只是如此。只是,都到了這份上,他又何必再手下留情……

突然間,纏鬥之中,當雙方有那麽一瞬間距離拉近時,竹弦低聲道:“殿下何苦如此?即便玉輕真能回來,能長伴她身側者也不會是殿下你。”

他語速極快,然而珠琅卻聽得一清二楚,剎那間臉色煞白,心神俱亂,出手慢了一步,眼看便要被竹弦制住——卻有另一道靈力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強行插足他們之間,險險化解了竹弦的攻勢。

竹弦臉色一變,迅速退開。

一擡眼,便見預初神色漠然地面對他們而立,堪堪垂下右手,語氣同樣淡漠:“畢竟青丘地界,寒竹上仙切勿失了分寸。”

……

玄臨與玉輕斷絕師徒關系這件事,知情者寥寥。除了已殁的玉輕,尚存的只剩下玄臨和預初,而陶夢衣則是碰巧在玉輕的記憶構築的夢境之中得知了。

在夢中時她恍惚不明,然而醒來後記憶卻自發溯源。

“因為您不讓她跟去昆侖。”她緩緩說着,和夢中為此傷神的玉輕不同,此刻心中只剩下身為局外人的迷惑。

玄臨将視線從她臉上移開,眸色逐漸變得堅冷,甚于忘心泉畔年歲最久遠的白石:“我在昆侖有一故友,善蔔算。狐帝白熾一萬七千三百八十六年,他曾秘密造訪青丘,不期為我所遇,後告知我,他算出幽天将出,六界大劫,而這劫數……”稍頓,繼續,“與玉輕息息相關,若玉輕死,則劫隐。”

他看向陶夢衣,而陶夢衣早已呆住。

“我承諾故友,若他能放過玉輕,我便随他去昆侖,設法解此六界大劫。”

“我自然不能讓她去昆侖。萬一她身份暴露,我難護她周全。”

“只是沒料到,她歸途經人間,竟還是躲不開命數。”

“小妖,你倒是說說,我為救她性命,已費了諸多心思,從千年前直至今日。既然如此,又怎好放棄?”

陶夢衣心中大亂,思緒紛亂不知從哪裏理清,好半天才回過神:“您是費了很多心思……可是,您怎麽知道玉輕殿下就願意回來?

玄臨慢條斯理地伸出左手,掌心裏有個泛着淡藍色光暈的冰晶球體正在成型。

“她願意不願意,自然是要她親口告訴我才行。”

陶夢衣聞言一哽,勉強鎮定下來,再次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是您恐怕不能勉強我吧。否則以您的行事風格,早就直接動手了,又怎麽會和我說這麽多?”

玄臨聞言只是笑了一下:“若不告訴你這些,又焉能讓你安安分分站到此時?”

話音剛落,藍紫色火焰倏然躍起,迅速将陶夢衣包圍起來,而體內的妖靈如日出晨露般在火焰灼燒下汩汩流失。陶夢衣徹底慌了,想要逃走,然而青丘狐火是木植天敵,她連動都不敢動。

她擡頭時看到了火焰之外眉目淡然的玄臨,一陣冰冷的絕望便浸透百骸。

“放心,很快你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我會先碎去你的元神,再借聚魂珠将其修複。那時你什麽都記不得,自然也感覺不到痛。”玄臨一邊說着一邊自手中幻化出一柄匕首,其身黑如墨染,刀鋒卻森寒。

聚魂珠……

陶夢衣腦中飛快地閃過一些畫面,恍然間竟覺察到了某些關聯,喃喃出聲:“他曾說過,您是去為我置備嫁妝了……莫非就是這個了?”

聞言,玄臨有些詫異地挑了一下眉。

沒有否認。

“所以,他也是知道的……”

陶夢衣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她以手掩面,這一刻心像是被踩到塵埃裏又狠狠碾碎,遠勝于妖靈被狐火灼燒的痛。

只以為是一場破碎了的好夢,然而終知是繪夢者要的原是她的命。玄臨是為了玉輕能重生,而他呢?明知真相是什麽卻溫柔淺笑着演了一出好戲,是因為也對當年玉輕之死心懷愧疚,也希望那只美麗善良的靈狐能回來吧?

由始至終,自己這棵傻桃樹,不過他們眼中棋子掌心傀儡。

所以,似乎,也沒什麽好不甘的了。

蒼茫六界,沒有什麽可牽挂的了。畢竟生來就孑然一身無親無伴,幾百年輾轉艱難為的原不過是當初的驚鴻一瞥。

狐妖充沛的靈力牽引着玄鐵匕首破空而來,陶夢衣心灰意冷地等待着命運的到來,不料,在意料之中的痛到來之前,風聲忽起,擦着她的頭頂掠過,狠狠地将什麽東西擊落。

她猛然睜眼,便見身前玄臨亦滿面陰沉,掉頭看向另一側。陶夢衣随之轉頭,詫異地看到來的竟是預初。

“預初?你怎麽會來?!”

而且,為什麽過得了青丘界門?

說完,陶夢衣忽然想起了玄臨對預初那絕對稱不上友善的态度,心中一緊,慌忙大喊,“你快走,別犯傻!”

聞言,正朝他們走來的預初看了她一眼,神情很漠然,只是眼中透出了一絲輕微的訝然。

只是,陶夢衣正因陣中陡然加強的威壓而氣血振蕩,并沒有覺察。

“預初?”玄臨揮手召回玄鐵匕首,冷冷看他一眼,緩緩道,“再給他七百年,他也未必攔得住我。”

聽到這話的陶夢衣一愣,總算意識到不對。

以預初的功力,怎麽可能從玄臨手中救人!

然而,她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來的黑衣青年的的确确和預初長得一模一樣,除了臉上的神情太過冷漠。

“傳聞仲靈君不出九幽,只在迫不得已時借手下鬼使之身現身人事。如今看來,傳聞倒也不虛。”玄臨緩緩說着,玄鐵匕首在掌間慢慢變了模樣,成三尺青鋒,“只是,在下不明白,為何仲靈君出了九幽卻來了青丘?莫非有又哪個冒失的凡人不小心進了青丘地界?”

仲靈君,正是往生堂堂主名號。

陶夢衣記起不久前在九幽見過的那個黑衣青年,和玄臨一樣,不明其故。

往生堂堂主司人鬼輪回事,即便是知道了玄臨當初在凡人魂魄上動手腳一事故來算賬,也沒有必要救她啊?雖說如今他以預初面貌出現,但怎麽想,也斷不可能是因為預初相求所以才出手的。而且……即使是往生堂堂主,也沒有自由出入青丘的權力吧?

正百思不得其解,仲靈君開口了:“我此來與九幽無關,不過受他人所托。”

換言之,今日所作所為,與他身份無關。

玄臨神色不改,目光已微寒:“仲靈君意欲何為?”

“這桃花妖,我要帶走。”

居然真是為她而來?!

陶夢衣愕然。

玄臨面色一沉:“敢問其故。”

“你又為何困她?”

“本座竟不知,仲靈君與寒竹上仙的有此私交。”

聞言,陶夢衣呼吸一滞,心跳險些停了。

竹弦?

“無關私交。”仲靈君依然平靜。

但到底沒有否認是受竹弦所托。

玄臨有些怒了,一指陶夢衣,質問仲靈君:“仲靈君可知此妖與寒竹上仙有何淵源?”

“因果皆知。”

“既然如此,又何必阻我?莫非,僅為寒竹上仙所托,仲靈君便忘了凡間萬萬生靈?”

“我既然來了,自然是他已給了雙全法。”

陶夢衣聽不懂這段對話,盡管她感覺到極大的不安,盡管玄臨的情緒越來越不冷靜。

青影從眼前一晃而過,當陶夢衣回過神,才發現玄臨居然猝不及防對仲靈君出手了!

但交纏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玄臨就重重地摔落在地。

仲靈君是自九幽開辟之始便已有的存在,無論玄臨是修煉了幾萬年的靈狐,面對仲靈君……依然不足匹敵。

困住陶夢衣的陣法随之弱化,仲靈君回頭,指尖捏訣,黑霧幻化的蝶影從陣法中搖曳穿過,轉眼間破了陶夢衣周身桎梏。

但她還像被什麽牢牢困住一般,僵立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仲靈君步至她面前,她才有些僵硬地擡頭,與其對視。

得益于預初那雙清亮澄明的眼睛,陶夢衣看到了自己的目光——那樣的……驚慌。

才發現此刻心中如是慌亂。

這感覺過于詭異,詭異之處在于,她不知為何慌亂,頭緒全無,卻如此慌亂。

試了幾次,才勉強拼湊出一句可訴諸于口的言辭:“仲靈君?您剛才說,他已給了雙全法,不知,是什麽樣的雙全法?”陶夢衣自以為語氣平靜鎮定,然而聲音入耳,卻是字字都在顫抖,如踏足萬丈高空的懸索。

仲靈君則是微覺意外:“你知道你和他的淵源?”

陶夢衣說不出話。假如他和她之間算有淵源,那也該是天知地知她知的一段淵源,故而,絕非他們剛才言談所及。

半晌,垂頭,道:“我只知道,是他殺了我。”

“殺你?”玄臨忽然出聲,語調冰冷而嘲諷,“小妖,你以為,如果沒有他插手,你現在還能好端端地記得自己是誰?”

仲靈君和陶夢衣同時扭頭看向他,前者眉心微皺,似是不悅。玄臨不知道是看到了還是沒看到,又或者,即使看到,也不在乎了。

“什麽意思?!”陶夢衣渾身緊繃。

玄臨低笑一聲,勉強坐直,道:“修為不過百年而已……如果不是當時用于鎮壓幽天的七脈葉其中一葉陰差陽錯入你體內與你的元神相融,你區區桃花妖,焉能一朝便五識具備進而化形?對了,你閱歷尚淺,恐怕還不知道,七脈葉是竹弦的本命法器。七脈葉鎮壓之下,幽天可受制千年。但正因少了一葉,陣法有缺,效力便縮減至七百年。”

陶夢衣愣愣地看着他,而玄臨則繼續說了下去:“你以為他為何對你關懷備至?不過是打算待你這一世凡塵了結便取走你本體中的七脈葉重固伏魔陣,念及此世後你便元神散盡不複存在,故而予你一分慈悲憐憫罷了。”

“可……可現在……”

“方才仲靈君道,他已給出雙全之法,我本不信,但如今細想,倒确有雙全法。”

“仲靈君,竹弦是将自己的命元煉化了吧?我曾在一本古籍中看過以仙者的九千年修為煉化其本命真元可成化清露,有徹底滅魔之效。不過仙者失了本命真元便會很快枯死,故而此法幾乎無人使用。唯獨竹這一脈的仙,成仙萬年後能在命元之外再生命元,只要操作得當,将元神轉移順利,百年便能重生歸位。不過,滿打滿算,竹弦如今,成仙僅九千七百餘年。”

堪堪,缺了三百年。

寒意一陣勝一陣

“仲靈君,是……這樣嗎?”

仲靈君默然。

陶夢衣踉跄後退。

“他現在在哪?!”

“想必是趁着仙靈還未完全渙散,入了伏魔陣吧。”玄臨輕飄飄地替仲靈君作了回答。

陶夢衣一震,立刻轉身跑向望仙谷。

仲靈君沒有跟上也沒有阻止,倒是看着玄臨:“你為何要說?”

“他死死瞞着她,不過是盼她能無挂礙地活下去。可他既然壞了我的計劃,我為何要成全他這番苦心?”

仲靈君略一沉默,伸出手,松開掌心。

“這是玉輕剩下的記憶。你……要看嗎?”

“看了,她就能回來嗎?”

“你看過了?”

玄臨抿唇不語,面色沉暗模樣隐有負起之意,不似萬年靈狐。仲靈君見此,心中了然。

他知道了。

知道她當初之所以堅持保下預初,不過是因為覺察到魔族對預初動的手腳,不過是怕若保不住預初便會令他的努力付諸東流。

可他從始至終要護的不過是她,管什麽幽天出世六界大劫!

他垂眼,催動靈力,浮于掌心的玉白一團流光一般竄入了玄臨的額心。靈狐眼中黑色火焰印記乍現,繼而,意識散去,合上了眼睑。

黑色衣擺輕輕一動,眨眼間遠去。

望仙谷看上去一片寧靜。

可陶夢衣知道,這只是因為伏魔陣的結界将谷中的真實情形徹底封閉的緣故。

如果玄臨和仲靈君說的是真的,那麽,竹弦此刻……當在谷中。

她一顆心如在冰火兩重天裏,時冷時熱,理智則浮浮沉沉尋不到着力點。

下意識地想見他一面,于是不假思索來了,但姑且不論見到了之後如何,此刻,望仙谷的結界就不是她能憑一己之力跨越的障礙。

何況,谷中情形不明,也不是她可以貿貿然闖入的時候。

她僵立良久,陡然間想起什麽,急急轉身,不料撞見仲靈君已在身後,先是一愣,繼而,試探性地問:“仲靈君?”

仲靈君不答反問:“你想做什麽?”

陶夢衣怔了怔,沉默了一會兒,才側身看向宛如靜物素描的望仙谷,問他:“您知道裏面現在是什麽情況嗎?”

仲靈君靜靜看她:“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竹弦一開始接近你确确實實另有目的,你既無法原諒,何不現在就走?此後之事,皆與你無關。這本也是他的意思。”

心口隐隐作痛,不久前的那道傷口仿佛早已穿透那具凡人的軀體刻進元神,永難愈合。

“我是恨他一直虛情假意。”陶夢衣木然說道,“可我也不願意永遠背負着恨意而活。倘若他真的在此殒落,看在他最後良心發現的份上,我或許就能放下了。”

仲靈君看進她沉暗如墨的眼瞳,于心底無聲輕嘆,修長指尖拂過陶夢衣的眼睑,淡聲道:“那你便自己看着吧。”

當他向自己伸出手時,陶夢衣下意識閉眼,等聽到這句話時,才緩緩地睜眼。

一剎那間,望仙谷中的情形海嘯一般撞進她的眼底。

一顆純白玉珠懸于半空,不斷轉動,源源不斷地發射出紫色流光,那些流光在谷中以極快的速度飛舞交織成一層光網,将底下正在猛烈翻湧的黑色的魔霧死死困鎖其中,逐步收攏,光與暗劇烈碰撞,谷中氣浪陣陣湧動。

但陶夢衣的視線卻第一時間鎖住了淩空于光網上方催動着玉珠生效的紫色身影。

他背對着她,黑發和紫衣因為谷中橫沖直撞的氣浪而翻飛不止,卻未有一絲狼狽。

像極了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呼吸在一剎那間無意識地停滞,待反應過來時,腦中已一片混沌,不自覺地攥緊了拳,像是想要以此來壓制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的鈍痛。

預料到,和親眼見到,是不同的。

陶夢衣喘息着仰頭,想要好好地看個清楚,瞳光卻愈發渙散。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底漫出的悲傷:“他……快要枯死了嗎?他不是上仙嗎?您……為什麽會答應他?”

上仙之名,象征着尊位的同時,也代表了超越六界大多數生靈的戰力——換言之,他們是仙界的上品武器。

“殁了一個上仙,自會有新的上仙補上。這點代價,仙界承受得起。”仲靈君平靜回答。

或許也未必當真憐憫這段時間以來受望仙谷中魔氣外洩之苦的凡界生靈,但這樣的“仁慈”附帶着理智冷靜的權衡,只叫人感到了徹骨的悲涼。

一如他當初選擇犧牲她來修複伏魔陣。

所以啊……為什麽要這樣惹人生厭地,突然失了權衡呢?

“我不要這樣欠着他!”陶夢衣霍然扭頭,死死地盯住了仲靈君,語速極快,聲音不知是因憤怒或什麽而有些顫抖,“他說殺便殺說救便救好大恩澤憑什麽!我寧可您現在就取葉讓我還掉欠他的東西!”

仲靈君眸色幽深,移開視線望着望仙谷,卻是微喟。

他道:“小妖,來不及了。”

陶夢衣渾身一僵,慢慢地轉回頭,才發現,望仙谷中鎮壓着魔氣的光網已完全結成,在那樣清明浩然的靈力蕩滌之下,暗塵不複,風聲止歇。

紫衣的仙君定定站在原本陣眼所在,望着谷外的桃花妖,及至觸及她的目光,意識到她也看得到自己,眼中頓時現出一絲慌亂。

他微微一動,似乎想要朝她走去,卻不知為何,立即頓住。

眼底的波瀾逝去了。

陶夢衣感覺到怒火正灼燒着她的頭皮,咬着牙迅速朝他走去,卻在走了幾步之後就撞上結界。她一怔,随即更加憤怒,恨恨捶了兩下,兇惡地瞪着竹弦。

然而竹弦卻忽然淡淡笑了,是如同初見時那般帶着些許脆弱又溫雅的笑,眼中的安撫意味如是明顯。

就停在這裏,不要再靠近了。

陶夢衣怔怔地看着他,清潤眼瞳漸漸氤氲。前額抵着結界,那樣強大的冰冷,不再允許她朝他靠近半寸。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魂飛魄散又如何。”

“你欠我那麽多東西。”

“你休想我原諒你。”

她一字一句地說,拿出這一刻僅存的所有怨恨,所有力氣,要讓他聽得清清楚楚。

——直到,他的身影微塵般散于風中,煙消雲散。

是時,風和日麗。

【後記】

某一天,化外某座荒山,來了一只修為尚淺的桃花妖。

小妖性格活潑,秉性純良,迅速和一山的花木鳥獸結為好友。

混熟之後,整座山的生靈都知道這是一只一心修仙的桃花妖。

白兔窩在樹下啃着汁水飽滿的青草,渾然不顧草靈的抗議,一邊啃一邊問她:“修仙有什麽好的?人間自在多了。”

小妖笑嘻嘻地折了一枝草莖吹了吹,翹着唇角雀躍道:“因為我男神是仙啊!”

“男神?”

“男神?!”

“是仙還是神啊?”

“白癡啊男神不是神啦!”

“哎哎哎桃花妖你男神誰啊?”

“咳,”小妖紅暈上臉,頗不負桃花之名,“就是寒竹上仙啊……”

“寒竹上仙?”出過山的有些閱歷的妖遲疑了,“那不是……幾年前就殁了的嗎?”

“殁了又怎樣?”桃花妖昂起下巴,“寒竹上仙為三界安寧犧牲自己,高風亮節可歌可泣,他永遠是我男神!”

“啧,說得好聽啊……為三界犧牲自己的仙君不勝枚舉,你這個理由很敷衍哦……”

桃花妖輕哼一聲不再多言,心道那年寒竹上仙下凡伏魔的一幕你們又沒有親眼見到當然無法體會那種震撼!

卻有小夥伴想起了另一事,詫異道:“你有男神,那你夫君豈不是很可憐?”

聞言,桃花妖瞪大了眼,臉色漲得通紅,差點跳起來:“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哪有夫君!”

“你沒有夫君嗎?可是我好幾次聽到你睡着以後在夢裏喊夫君而且喊得超級甜蜜啊……”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我睡覺從來不做夢的!”

“可能你不記得了……”

“那也不可能在夢裏多一個夫君!!!”

“我明明聽到了!”

“你幻聽了!”

……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打下END的時候我感覺很玄幻。

給徒兒的生賀一寫寫三年,尤其這麽短……

這大概是我能給出來的最好結局了。

一開始只想甜甜甜後來發現自己發糖技能點缺失。

那就勇敢地面對內心吧。

不知道結局是否算寫清楚了。

桃花妖不是忘記了這段故事,只是從她離開青丘開始的記憶都被藏起來了。

而竹弦活在她的夢境之中。那不是她在幻夢裏臆造出來的人,而是竹弦的記憶在她夢中延續出的存在。自然,所有的夢,醒的時候她不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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