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海
深海
莫峻總是會讓塗岚想起蝴蝶、破碎和脆弱。
塗岚曾經告訴江亭夜,小時候發生的事很多都記不清楚了,但有一件事她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她第一次和莫峻見面的場景。
由于塗岚不會說話,塗家沒有送她去學校讀書,一是擔心她無法融入集體,二也是不希望她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的所有學業都是請專業的家教在塗家一對一授課的。
這也導致她像溫室裏的花朵一樣被呵護保護得太好,換句話說,她遠離了一切與同齡人社交的機會。
塗峋意識到這一點對塗岚的成長來說是個缺陷,特意讓夏宜荷邀請其他企業的同齡孩子來家裏做客,希望塗岚能和他們交朋友。
孩童時期的塗岚仿佛是個木頭人,不表達也不會有任何反應,跟大家在一起時哪怕被迫坐在中央,她也全程直直地坐着。
她對所有人都沒有絲毫印象,大家也覺得來她家不好玩。漸漸的,塗家又恢複了安靜。
直到有一天,莫管家将自己那個從出生後就一直留在國外治療的兒子帶到了塗家。
他比塗岚小一歲,皮膚是帶着病氣的白皙,整個人纖瘦弱小,單薄得好像路過一陣風都能将他吹倒。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莫峻手裏牽着一根像是系着氣球的白色細繩走進她的房間。
走近後塗岚才發現他手裏的繩子末尾拴着一只白色的蝴蝶。
蝴蝶煽動翅膀不斷向遠處飛着,系在它腹部的細繩被牽動着左右搖晃。
可不管蝴蝶怎麽飛,另一頭都在莫峻手裏。
窗外有一陣風吹進房間,白色紗布窗簾被吹起,仿佛蝴蝶翻飛的翅膀,同樣被束縛住,怎麽飛都離不開這扇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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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風飄曳的紗簾下,塗岚跟莫峻對視上,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向她伸出了手,想将手裏的蝴蝶送給她。
塗峋說她喜歡蝴蝶。
忍不住仰頭看細繩那端掙紮翅膀不停亂飛的蝴蝶,塗岚第一次對來到她身邊的“同齡人”有了反應,輕蹙着眉搖頭拒絕了。
看到她徑直走遠,莫峻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默不作聲地将蝴蝶綁在了她的窗邊。
系好死結後,他自顧自地從身後的包裏拿出一本書安靜地坐在窗下看着。
坐在另一邊的塗岚時不時還是會回頭看一眼窗邊的蝴蝶,擔心它被這樣綁着會不會出什麽問題。
那天陽光很好,白色紗簾被風吹得飄忽不定,蝴蝶不斷煽動翅膀。一切白色在陽光下都泛着柔和的金光,坐在窗底看書的男孩靜默無聲。
秉着與自己無關的事少管的原則,塗岚轉回頭做自己的作業了。
兩個孩子就這樣互不打擾地各自待在一邊,連目光也不曾再次對上,有且只有剛才分開時在窗下短暫地對視過一眼。
等塗岚聽到聲響再次回頭時,莫峻已經将書收回包裏站起身了。
她不安地用視線尋找着蝴蝶的蹤影,風過物止,窗邊空無一物。
急忙站起身走過去想再确認一下,塗岚垂眸靠近才看清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蝴蝶。
蜷縮的細腳、耷拉着的觸角、幾乎快被繩子勒斷的腹部,就連翅膀也像白紙一樣單薄脆弱。
她呆愣在一邊,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蝴蝶的屍體。
再然後目光中多了只瘦小的手,他用手指捏着蝴蝶的翅膀将它拎起。
下一秒他神情淡漠地跟撕紙一樣捏着蝴蝶兩邊翅膀将它撕開了。
将手伸到窗邊,松開手把撕裂的蝴蝶翅膀随意扔了下去。
塗岚甚至還能看到他指尖沾着蝴蝶翅膀上的白色粉末。
那大概是她童年看過最殘忍的一幕,因此到現在也忘不了。
包括他面無表情地将蝴蝶扔掉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塗岚也還記得——
“我叫莫峻,險峻的峻。”
也正是由于他的自我介紹過于讓人印象深刻,當塗峋問她有沒有記得身邊的人時,塗岚打字回答了“莫峻”的名字。
從那之後,只要莫峻可以出院休息莫管家都會把他接回國,帶到塗家跟塗岚一起“玩”。
而大人們不知道的是,他們跟第一次見面一樣依舊沒有多餘的互動,在房間的對角各自做自己的事。
差不多在塗岚十二歲的時候,他們已經“認識”五年了,每年都會這樣“陌生”地見上幾面。那段時間塗岚在學素描,靠門的桌上擺放着鉛筆和畫冊等繪畫工具,莫峻走進書房後剛好坐在那邊。
塗岚背對着他坐在另一張書桌旁邊看書,沒過多久後安靜的屋裏突兀地響起一道悶哼聲,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頭,打算只随便看一眼就轉回來。
沒想到轉身看見的是他纖細手指上不斷冒起的鮮血。
估計是擔心血滴到她書房的白色毛絨地毯上,他忍疼舉着手,鮮紅的血液順着白皙的手背蜿蜒至手臂。
紅與白的對比格外紮眼。
他另一只手裏還拿着削鉛筆的小刀,桌上是她畫完素描作業後用鈍的鉛筆。
莫峻剛剛是在替她削筆,所以才弄傷了手。
不能說話有一個好處,塗岚可以減小自己被情緒影響的程度,不能也不會生氣地對他說,“你為什麽要多此一舉給我削筆。”
很快就将自己的怒氣收拾起來,她直接動手解決當下的問題。
塗岚找到醫藥箱裏的紗布先随便裹上他的手指止血,然後發消息給傭人,讓人帶他去處理傷口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大概就是在那次之後變得緩和了一些,莫峻在塗岚面前的形象也從最開始的冷酷無情變得柔弱起來,就像地上那只蝴蝶,破碎而脆弱。
仿佛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只是塗岚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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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響起的敲門聲将塗岚從回憶裏喚醒,她望着手機屏幕上莫峻發的消息,短暫地思考了幾秒鐘後還是從床上起身了。
塗岚從書桌上随便撕了一張紙,拿筆寫了一行字攥在手裏,這才拿上手機開門。
門外的昏暗燈光将他整個人襯得更為低沉頹靡,莫峻低低地開口,聲音喑啞,“你終于肯見我了。”
他緩慢地掀起眼皮擡眸看向她,塗岚在與他對視上之前默默告訴自己:他不是脆弱的蝴蝶,而是會折斷蝴蝶翅膀的人。
在江亭夜的建議下順利接住了他那道哀傷的視線,她抿直唇線握緊拳,繼續保持鎮靜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為什麽會避開我。”他說。
不,你不知道。塗岚在心底回答,将手裏緊握着的紙條捏得更緊了些。
“小岚,”莫峻認真地看向她,雙眸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蘊起淚光,“他是自殺的,悲劇已經發生了,我們都改變不了。”
人在面對無法抵抗的“命運”之時,只能接受。在相互傷害得更深之前,他想先放下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愧疚了。”莫峻真誠地對她說。
那一瞬間塗岚很希望自己沒有在他眼底看到那份誠摯,可他卻是真的希望她能減弱自己的愧疚感。
她很少對他說的話點頭,此刻也一樣沒有點頭。
望着塗岚低垂下的頭,莫峻心底莫名升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當他正想分辨清楚這是什麽感覺時,塗岚在暗處伸手向他手裏遞了一張紙條,她的動作很快,只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轉瞬即逝的冰涼觸感。
莫峻背對着長廊盡頭的攝像頭,自然地低頭将紙條展開。
看清紙上寫的字後他果斷邁步走近塗岚,呼吸交錯之間莫峻握住她的手,直接把人帶進她的房間,快速将門關上了。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塗岚紙上寫的——
「莫管家不是自殺的。」
克制地伸手抵在門上,莫峻垂眸消化着突然紛亂的思緒。塗岚被他的手臂半圍住,後背緊貼在門上,沉着冷靜地看着他。
面對這份沉重的愧疚感,她并不會只用江亭夜給的建議,而是打算将能做的都做一遍。
将事實告訴莫峻也是其中一種方式,作為莫管家唯一的親人,他也應該要知道事實是什麽。
塗岚鎮定地等待着他可能會問的問題。
但她從沒想過,莫峻問第一個問題是,“這件事你除了告訴我之外還跟其他人說過嗎?”
雖然立馬就想起了江亭夜,但塗岚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表示沒人知道。
眼前的他得到答案後好像松了口氣,莫峻解除最高警惕後才繼續問,“為什麽說他不是自殺的?”
像是發覺自己問得太生硬了,他補了一句,“因為我看了那天的監控,他是自己服藥自殺的。”
“小岚,你為什麽覺得不是呢?”
沒再過多在意他提問的先後順序,塗岚拿出手機在便簽裏打字展示給他看。
[因為我和莫管家約了那天在外面見面。]
莫峻臉上的神情還是帶着些許疑惑,用眼神詢問他們為什麽見面。
在寫下紙條的時候就已經打算把事情都告訴他了,所以塗岚根本不在意這樣說會不會對塗家有什麽影響,畢竟莫峻也知道塗家一直以來都是怎樣的。
[莫管家說要告訴我塗家的秘密。]
別人在看到“秘密”二字時或許會覺得莫名其妙,但他們都能感受到這兩個字的重量。
莫峻終于明白了事情的緣由,不自覺松開了緊繃的後背,了然地重重點頭。
像是卸下了渾身的力氣,莫峻向她靠近了一步,将頭埋在塗岚肩上。
她能感受到他克制的輕顫、他眼角的濕潤,他呼吸時的氣息。
以及他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不要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就像被細繩拴住的蝴蝶,拼命掙紮只會讓自己受到更多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