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永安坊既有名聲在外的花茶坊,也有深藏于街巷的勾欄妓院,前者人人皆知卻并非人人都能去得,後者藏于深處卻幾乎人人都去得起。

将馬留在了打鐵鋪,安川帶着她穿過永安坊的大街小巷,最終在一個巷子口停了下來。

“最裏面的院子便是春明班,記住,我們要找的人叫胡寧。”安川叮囑她道,“一定要打聽出那支簪子是怎麽戴到秦氏頭上的。”

她剛要點頭應下,卻又聽他道:“裏面的女子尤擅謊言,你自己當心些,若是查不出來,在裏面過夜也不無不可。”

她不由一怔,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聽着他像是要将她一人丢在裏面的意思?

決定還是問個清楚,她試探着問:“安捕頭是想讓屬下一人進去嗎?”

“我去過那裏,有人認得我,她們不喜歡衙門的人,不會說實話的。”安川坦然道,“你是衙門裏的生面孔,你自己去最為合适。”

他竟在這裏也有熟人?

雖然好奇,但她沒膽子追問,可還是問道:“安捕頭是不是早就猜到張鐵匠将那支簪子送給什麽人了,所以才特意叫屬下跟過來?”

安川并未否認:“他在成親前便已經在春明班有個相好的女子了,後來娶妻後收斂了些,可他的娘子懷了身孕,若是他又犯了老毛病,也很有可能。”

既然早就猜到了這一層,但他還是多此一舉地去了一趟打鐵鋪,大概是為了敲打一下張鐵匠,畢竟他的娘子即将臨盆還體貼地照顧他,可他卻将她最喜歡的簪子轉身送給了別的女人,着實可惡了些。

她有些猶豫地道:“可是,屬下還沒有一個人去過這種地方。”

安川平靜地安慰她道:“逢場作戲而已,你不必當真,她們看上的也只有你的銀子。”

她為難道:“既然安捕頭提到了銀子,那屬下也不妨直說,我自己付不起這個錢……”

從未缺過銀子花的他這才恍悟,無奈地将自己的荷包丢給了她:“省着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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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甸甸的荷包立刻讓她有了勇氣,她胸有成竹地對他道:“安捕頭放心,屬下一定會将簪子的事情查個清楚明白。”

頗有些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開口,轉身離開了。

她上前去,走到來巷子的盡頭,興沖沖地去敲門。

不多時,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大白天的砸什麽門,姑娘們都還歇着呢,不知道咱們這兒晚上才開門嗎?等入了夜再來!”

原來這春明班竟在白日閉門不接客。

她不由納悶,方才安川不是還說他來過這裏,而且還在這院子裏有熟人嗎,怎會連春明班白天不開門都不知道。

別無他法,她只能蹲在院子門口等着。沒過多久,有輛馬車在巷子口停了下來,她原以為又有客到了,沒想到只有車夫下馬過來,原來只是個問路的。

等那車夫道謝轉身離開時,她看見馬車的簾子從裏面掀開了一條縫,直到馬車遠去都不曾完全放下,似是裏面有人在往外看卻又不敢完全露面一般,很是蹊跷。

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門吱呀一聲終于開了,開門的人見了她也驚了一跳:“喲,這位客官怎麽這麽早?猴急了不是?”

她讪讪一笑,腿酸得險些站不起身來:“我是來找姑娘的。”

“瞧您這話說的,來這裏的自然便是找姑娘的,難道還能找咱們這些漢子不成,”開門人一臉谄笑,“第一次來吧,讓您久等了,快請快請。”

從外面看,這院子并不大,但其實裏面并不小,除了敞亮的院子外,四面都二層小樓,大堂被設在北面,裏面有專門負責接待的姑娘,若是有合心意的,便會被直接領到她們各自的屋子裏。

她指名道姓地要找胡寧,付了銀子後,沒過多久,便有個龜公将她領到了西邊二樓的一個屋子裏。

瞧着已經上了些年紀的胡寧見了她便一邊關門一邊朝她撲了過去,動作甚是娴熟,聲音嬌滴滴地道:“客官,你可算是來了……”

她連忙躲開,坐在桌子前擋着自己的身體,強行鎮定了下來,卻一時口誤對胡寧道:“不急不急,來先喝點點心。”

“喝點心?好新鮮的說法,”胡寧一扭腰肢,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客官,是不是第一次來,方才可是被奴家給吓到了?”

她讪讪一笑:“的确是第一次,沒想到姑娘竟如此心急。”

“奴家有什麽好心急的,不過是擔心客官心急而已,畢竟這麽早就過來的客人可不常見,”胡寧饒有興致地問她道,“聽說,客官是直接點了奴家的,這是為何?”

她試探着道:“是張鐵匠向我提起的,不知姑娘可還記得他?”

“原來是那個死鬼,”一扭手裏的帕子,胡寧道,“還真是想不到,那個小心眼兒的竟也會替我着想,以往他可巴不得奴家接不着客人只服侍他一人呢。”

“其實,他的心裏也是惦念着姑娘的,我過來時,他還讓我問問,”她佯作自然而然地問,“他上次送給姑娘的那支簪子,不知姑娘可還喜歡?”

“果然還是個死鬼,不過是個不值錢的破東西,當時奴家就懶得收,可他偏要送,奴家這才不得已地收下了,”胡寧不屑地嗤了一聲,道,“他竟還好意思問。”

“要我說,也确是如此。”她順從地道,“又不是金簪銀釵,姑娘可是見過世面的,豈會稀罕一支尋常的木頭簪子,可他偏要說那簪子值錢得很,若是賣了,至少值這個數,讓你好生收着。”

說着,她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胡寧好奇地問:“五十文?”

她搖頭:“五兩銀子。”

胡寧被吓了一跳:“當真?”

她颔首,道:“他是這麽說的,我也不知道,不過瞧他認真的樣子,不似在說謊。”

“不會吧。”胡寧的手不安地絞着帕子,道,“他送奴家的時候,的确說過那簪子他娘子寶貝得很,我當時還很嫌棄,連看都沒仔細看一眼,難不成真的值點錢?”

見她上了勾,她道:“反正他已經送給了你,若想知道值多少錢,你找人瞧瞧便是。”

胡寧卻懊惱道:“哎呀,也是那死鬼糊塗,竟不将話給說清楚,奴家以為那東西不值錢,早就給了旁人,這次真是虧大了。”

她一聽,連忙從安川的荷包裏掏出了一錠碎銀,假裝心疼地安慰胡寧道:“姑娘莫要生氣,你送了何人,不如再去讨回來吧。”

歡喜地将銀子收了起來,胡寧對她更無戒心,如實道:“昨晚我這裏來了一個客人,在與我在門前好生說着話,可他不知怎地,突然發了瘋,進屋端了一盤洗臉水便往院子裏倒,恰好澆到了一位客人身上。那客人又偏偏是來找我的死對頭素姑的,素姑那小賤人便小題大做地來找我算賬,拿走了我一身衣裳與一套鞋襪不說,還來讨簪子,我便順手将死鬼送的那支給她了,畢竟其他的有金有銀我也舍不得。”

她疑惑地問:“若是客人被淋濕了,要換的也是男裝,為何要拿你的衣服和簪子?”

“客官這就有所不知了。”胡寧掩唇一笑,“來咱們這種地方的,可是有男又有女,只是看起來都是男人罷了。”

她恍悟,頓時明白了很多事。

原來,離開西平街後,秦英來了春明班一趟,而且她在之前還換了一身男裝。

但她剛到院子裏,便被人給澆了一身的水,只能換一身衣裳。所以,接待她的素姑便來找胡寧算賬,而水雖然是她的客人潑的,但她不能得罪客人,便吞了這口氣,将自己的衣裳與張鐵匠送給她的簪子給了素姑,好讓秦英換上。

故而,秦英在死的時候才穿着一身桃紅色輕衫與鞋襪,而且素面朝天,并戴着一支并不值錢的木簪子。

可是,秦英來這裏做什麽?她喜歡的不是南風館的司玉嗎?難道還會男女通吃嗎?

越想便越是荒唐。

她有些不解地問:“不過,縱然那位客人是個女子,但她是刻意做男子打扮的,若是要換衣裳,不該還是要男裝嗎?”

“誰知道呢。”胡寧撇嘴道,“素姑要我的東西,我也不敢不給。估摸着是那位客人不想再穿男裝或是沒有找到合适的,要麽便是素姑那個賤人借機來占我的便宜。”

說着,胡寧又極為肯定地道:“對,沒錯,定然是素姑想敲詐我的東西,說不定她早就知道那支簪子值些錢,故而特意想順走的。”

她已經不再在乎那支簪子了,又問胡寧道:“那你可留意過那位客人是什麽時候走的?她走的時候又穿了些什麽?”

“這奴家便不清楚了,昨日那個給我闖了禍的客人甚是難纏,往下倒水的時候倒是利落 ,可人家來算賬了他便似個縮頭烏龜一般,只會盯着素姑流口水,見她欺負我也不敢吭聲,聽到她要衣裳,還巴巴地親自将我的衣裳遞給了她。可等她一走,他便把我推到了床上,趕着投胎似地,真是把奴家往死裏折騰,”胡寧甚是不悅地道,“雖說他說當時覺得那盆水弄得屋子裏都是怪味,故而才突然想将水給倒了,但奴家覺得,他就是故意的。”

她這才想起,将秦英渾身澆透的那個男子也有些可疑,連忙問道:“姑娘為何這麽想?”

“因為他早就看見那個女人進門了呀。”胡寧解釋道,“他當時還問奴家,為何那個客人看着不像是個男人,奴家便說那極有可能是個女人,他便突然轉身進了屋,然後眼瞅着她過來才将水給倒下去的,奴家也沒想到他會如此,故而也沒來得及攔住他。而且,等素姑走後,他甚是高興,奴家便問他為何要這麽做,他只說想瞧瞧那個客人是否真的是個女子,真是有毛病。不過,之後在床上,他使勁折騰奴家的時候,一時高興,曾說什麽這回一定要好好地出口惡氣讨個公道什麽的,不似是在說奴家,可那會兒他跟頭餓狼似的,瞧着就像是拿奴家出氣一般。完事後他說快下雨了,一拍屁股走了人,可奴家卻幾乎一夜都沒睡着,這個天殺的,與那張鐵匠都是一個德行,都是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胡寧所說的這個人有些奇怪。

來這裏的人,大多是來尋樂的,不太可能會無端地尋釁滋事,更何況他也未曾飲酒,聽起來又是個既好色又怯懦的人,怎會只為了證實秦氏是否是個女子便心血來潮地澆她一身的水,除非他能确定自己得罪的那人不會來找他的麻煩。

而且,他還說,一定要出口惡氣讨個公道,聽起來,讓她不由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曾經在秦英私宅醉酒鬧事的人。

她關心地問道:“姑娘的這個客人,的确奇怪的很,他不會是故意要給你找麻煩的吧?”

胡寧一愣,不可置信地道:“不會吧,那人不是本地的,雖穿着光鮮,出手也還算大方,但一看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進門就往奴家的床上撲,幾百年沒碰過女人似的,這種人奴家也見得多了,雖然在床上像豺狼猛虎,可一下地就慫得跟個兔子似的,素姑找過來的時候,他可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不像是個故意找奴家麻煩的,倒更像是找那個女人麻煩的。”

她認同地點點頭:“那姑娘可知他叫什麽家住何處?說不定我也認得,看看他是不是對姑娘別有用心。”

“誰知道他姓什麽,他不肯說,只讓奴家喚他郎君,險些沒惡心死我。”胡寧突然想起一事,道,“不過,他倒是提過,說什麽他的家裏人有的是本事,遲早會讓他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讓奴家好好伺候他,還說若是哄得他開心,他便會替奴家贖身。呵,說實話,在這種地方,男人沒一個不吹牛的,但大都是吹噓自己有多本事的,他還是第一個坦蕩地承認不靠自己靠旁人的。而且吹牛騙人都不臉紅,剛來的時候還向奴家顯擺他手上戴的一枚金扳指,說只要奴家把他伺候舒服了,他便将那金扳指送給我,可完事的時候又說金扳指不見了,還說定是掉在奴家的床上了,讓奴家好好找找,便算是送給奴家了,但是奴家都快将整個屋子翻了一遍,連個屁都沒找着,定然是他反悔了,故意藏起來又拿走了。呸,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若是奴家再見了他,定要他好看。”

認真地聽她絮叨了半晌,許長恒耐心地問:“那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不知道,”胡寧哼了一聲,道,“在他完事後,奴家疼得厲害,再加上金扳指又沒到手,故而奴家懶得搭理他,只是覺得他那最後一次着急得很,像是趕着要去投胎似的。不過,後來他雖然離開了房間,可卻在門口的欄杆前站了半晌才走,也不知道在瞧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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