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用心

缥缈幻境的夜晚比較長,今晚風很大,溫度已經逐漸降下去了。穆雲峰多穿了件衛衣,吸着煙一明一滅的,坐在大樹底下,背靠風向,還算沒那麽糟糕。身下有一床被子,是孖嗄偷偷塞給他的。

他靠着大樹,不斷地抽煙,一刻未停。

梵滄海問他:“回去還是離開古槐?”

他忍着心口呼之欲出的真實感覺,穿上衣服,帶上他的弓|弩,就這麽走出房間,緩緩地步下樹梯。

“公子,他的傷勢還沒好。”孖嗄不忍心,繼續替他求情。

“我給他的是最好的藥,足以讓他活過今晚。”

穆雲峰聽到後面這句冰冷的話,拼命深呼吸,離開了樹屋。

可他并沒有離開古槐,他找了個背風的位置,将被子鋪在地上,盤腿坐下去。在他想着抽煙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包煙!還有代表希望的綠色特效。

“如來,還是你對我好。我還沒叫你呢,這次你怎麽這麽乖?”

在S市的時候,他經常抽煙,基本每個男孩子都會抽煙,不抽煙會被人認為不合群、扭捏,為了跟他們打成一片,他也抽煙,當然,抽的都是廉價的,幾塊錢一包那種,從未超過10塊錢的。

可以少吃一餐飯,不可少抽一根煙。

那些宣傳抽煙肺部是黑色的廣告,于他從未在乎,因為大家都不怕,他怕什麽?

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男孩子。

就像你路過某個貧民區的小路,看到在小賣部外面站着抽煙的,五顏六色頭發的男孩子一樣,他跟他們沒什麽區別。

他的轉變是從來到這裏開始的,也不是說他就變得勵志了、高尚了、無敵了,他只是為了活下去更加堅強了。

然而現在,在他面前擺着一包大中華!他抽起來,卻感覺不出跟以往的廉價香煙有什麽不同,都是煙草,都是尼古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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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依舊沒有月亮,星星也很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遠處仍舊有若隐若現的嚎叫聲。濃霧起來,可視度就更低了。

他裹了裹衣服,站起來,繞了半圈,走到樹下,看到樹屋還有零星的燭火,梵滄海的房間亮着,窗戶上沒有他的影子。

他不願意去想以後怎麽辦,怎麽完成任務,不願意提到黑衣人,他覺得他現在是屬于缥缈幻境的,沒有現實世界的羁絆。

他現在只想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在樹下伫立了很久,脖子都酸了,也沒看到他的影子。

他低頭又點亮了一根煙,煙霧讓他感到溫暖,可很快就被大風吹散了,就像剛起來的念頭馬上就被打壓下去,不讓它浮出水面。

再次擡頭,卻看到了他,一襲白衣的他,應該是面無表情地看向了這裏。

穆雲峰笑了,伸直手搖擺着,就好像是在打招呼,讓他看到自己。天色太黑,他未必看得到。

然後他把窗關了。

墨兮睡得很沉,沒有哭。一切都很安詳。

窗外的風呼呼刮着,好像今晚特別大,樹枝搖晃的嘎吱聲,樹葉的沙沙聲,為何這種平日裏無所察覺的聲音現在聽來特別吵雜?

梵滄海盤腿在床上打坐,眼睛卻沒有閉上,眼裏波瀾不驚,不濃不淡,不疾不徐。

孖嗄還在他房間外面,不安地走過來又走過去,走過來又走過去。這天氣,一個小孩子在外面過夜,她始終覺得不忍心。

她何嘗不知道,公子趕他走,是希望他回去暫避風頭,反魔組現在盯得緊,只有古槐是他的保護傘,然而他出去了,還打鬥流血了。

孖嗄問過梵滄海為什麽不告訴他實情,告訴他端木氏跟缥缈幻境人類不共戴天?

梵滄海卻遲遲不下決定,似乎想就這麽先瞞着,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這孩子,為什麽不回去?寧願到外面露宿?難道那個世界那麽恐怖?比缥缈幻境還恐怖?”孖嗄不由地自言自語起來。

穆雲峰躺下去了,将全部的被子都裹在身上,聽着呼呼的風聲,打算就這麽睡了。

他不是沒有露宿過街頭,這次不算是太糟糕的。

那年他6歲,還跟父母住在S市,沒有上幼兒園。因為學費被父親拿去賭了,兩個人因此又打了一架。

他已經把愛哭的穆雲峰丢了,所以這兩年,就算看着他們打架吵架,他都是面無表情的,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們,看得他們發毛。可奇怪的是,媽媽問他:“小峰你怎麽不會哭了?別吓我!”

他心裏十分不解,媽媽,不是你說不要哭的嗎?我一哭你就不要我了。

他們說他丢魂了,要送回老家找人看看。穆雲峰很害怕,他覺得這是不要他的意思。

他常日活在這種擔憂裏,小小年紀就患得患失,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被人扔了,就像扔垃圾一樣扔進垃圾桶。

有個晚上他在外面玩夠了,回到家,家裏門緊關着,他敲門沒反應,叫媽媽也沒回應。他跑到窗口去看,那時候是在一樓,他能從窗戶外面看到裏面的景象。

媽媽沒穿衣服在地上躺着,有個不認識的叔叔光着屁股趴在她身上,動來動去。

以前家裏來過幾個陌生的叔叔,媽媽就會給他零用錢,叫他自己去買糖吃,找小夥伴們玩。

這次回來早了,媽媽還沒開門,他就又到街上閑逛,他覺得困,就找個角落坐着,不知不覺睡着了。

他做了個夢。

夢裏還是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就好像是延續剛才的事情一樣,他聽到媽媽說:“你帶我走,我要離開這個賭鬼,這個一無是處的賭鬼。”

那個叔叔問:“那你兒子怎麽辦?”

“兒子也不要了,一個不會哭不會笑的小孩,夠吓人的。”

“好,我帶你走。我們一起遠走高飛!”

說着那叔叔又開始親媽媽了。

他吓得醒了,慌不擇路地飛奔回家,媽媽還在,那個叔叔在洗澡。

他想,一會他們就要走了,不要穆雲峰了,心裏慌得很,不知道該怎麽辦。

媽媽見慣了他這樣,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她把衣服放進拖箱裏,穆雲峰問她:“媽媽你要去哪裏?”

“媽媽去阿姨家幾天,你在家裏看家哦。”

穆雲峰腦子轉不過彎來,他想媽媽一定是在說謊!她一定是要跟這個叔叔跑,不要穆雲峰了,她嫌穆雲峰不會哭不會笑。

可明明是她說不要哭的穆雲峰的!

那個叔叔馬上就要出來了!

要把媽媽藏起來,不讓她亂跑。

要把媽媽藏起來。

要把媽媽藏起來。

讓她去陪那個愛哭的穆雲峰,他一定還在那裏!媽媽去了,就能把他帶回來,到時候穆雲峰又會哭又會笑了,媽媽也就高興了。

穆雲峰畫出了那個太極圖,将媽媽關起來了。

這樣,她永遠不會跟別人跑了。

媽媽關起來了,爸爸沒空管他。他還是被送回了老家,爺爺倒是很疼他。

長大了些的時候,他會笑了,因為不哭不笑的孩子會讓人嫌棄,他也想跟大家一起玩。他終于知道媽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被自己送去了不知道什麽地方,他再也不敢畫那個太極圖。

“嗚嗚——”墨兮又哭了,他總是愛夜裏哭泣,睡着睡着就哭出聲來。

以前梵滄海看到他哭,就會埋怨外面那個本體:“咋像個姑娘家似的,動不動就哭?”

“那個本體,到底有多蠢呀!端木家已經後繼無人了嗎?”

“将自己愛哭的靈魂丢掉,卻要我天天去哄,梵滄海啊,你也是堕落了。”

哄了十七年了,梵滄海真的覺得,自己是不是欠這個小家夥什麽,他今生就專門跑來跟前哭。

然而今夜,他不想抱他,他越是哭,他越不想碰他。他仔仔細細地看着他閉着的雙眼,淚水源源不斷地滾下來,床單已經濕了一大片,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你在怨我狠心對嗎?用墨兮的眼淚來告訴我?穆雲峰,我真是欠了你嗎?”梵滄海坐起身來,他還未入睡,這下就更不需要入睡了。

他穿好衣服,系好腰帶,打開門,孖嗄在外面打瞌睡,一聽到聲音立刻站起來。她堅持在這裏等待,是因為她相信,公子不可能這麽無情。

“我去集市,家裏一切就交給你了。”

他沒說要去多久,出門就仙氣飄飄地禦劍而去。

孖嗄在外面找到縮成一團的穆雲峰,将他接回家裏來。

穆雲峰卻跑進梵滄海房間裏,脫了衣服,躺在他剛才躺的位置,抱着墨兮睡了。

這位大仙師還是沒有體溫,盡管他剛剛離開,床上也沒有留下一點溫度。只有好聞的檀香氣息,他發絲的味道,他身體的味道……

兩天了,沒見到梵滄海歸家。

穆雲峰天天坐在廊下,那個他經常坐着的位子,人也變得像他那樣呆呆的,好像被傳染了……

穆雲峰想,如果明天他還不回來,我就走吧。

我回去跟黑衣人拼命,不管死活,都不回來了。

免得他無家可歸。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厭!”

那天聽梵滄海這麽說,穆雲峰沒有多大的感覺,認為那不過是氣話,現在他明白了,有些話還真的就是真的。

他的小腦袋瓜子又突然靈光一閃,對了,不就是守宮砂嗎?我自己找個女孩子破處不就行了?到時候也沒人能要挾我了!一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誰還會去要挾他?

只是不知道那個女孩還會不會見我?應該找到男朋友了吧……

他心口堵堵的,就對着空曠的樹蔭大喊了一聲:“啊——”

他覺得這次回去一定能行,他手上可是有厲害的武器!一出去使勁掃射就行,反正他們也不是什麽好人,說不定是邪教分子、雇傭兵,殺了他們自己還立功了呢!而且自己是自衛,他們算是囚禁了自己那麽久,理由充足,先殺出去,再找人破處!

這麽想着,他豁然開朗了,趁今天最後一天,多看看這個樹屋,以後就沒機會了。

墨兮又不在,他可能去找梵滄海了,穆雲峰也沒時間去羨慕墨兮,就往屋裏輕輕地踱着步子,摸摸這裏,摸摸那裏。

這紅木,這窗紙,這屏風,不知不覺進了梵滄海的屋子,又馬上退了出來,往另一邊走去,遠遠的看到孖嗄端着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心想她去哪忙活?過去給她幫忙吧!

穆雲峰也跟了上去,轉了個角,就到了玄關,光線比較暗,這裏沒有可以進出的門。可他竟然沒發現孖嗄的身影!

孖嗄來到這裏之後竟然消失了!

穆雲峰馬上就想到了什麽,下意識地轉身離去。可他又站住了,心中卻生出了另一個想法:莫非,梵滄海的密室就在這裏?他躲在裏面就是不想見到我?

他感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穆雲峰失落地在黑暗的走廊裏踱着步子,心中想要見他的念頭更甚了。于是他決定躲到一個隐秘的地方,等孖嗄出來。

大概多了一刻鐘,孖嗄出來了,距離太遠,穆雲峰沒看清楚她是怎麽出來的。遠看就好像直接從牆壁裏出來,因為剛才觀察過,他肯定那個位置絕對只有一面牆!

孖嗄端着食具走着,待她走遠,他就悄悄地拐過去。

這個小玄關只有三面牆,是厚實的木頭所建,他左摸摸右摸摸,也沒有找到按鈕什麽的。他一籌莫展地蹲了下去,下意識地摸下面那一行,碰到了某個位置,牆壁上就開了個半人高的小洞,發出些許移動的聲響。

穆雲峰鑽了進去,這是向下的樓梯,看來是地下室了。他剛走進去,門就自動關上了。

裏面黑漆漆的,他摸索着向下一級一級地走。牆壁的感覺是木頭,應該是古槐本身。走了不大一會,拐了個彎,下面開始有些冷光。

還沒走到平地,就看到了一扇鐵門,裏面坐着個披頭散發的白衣女人。

為什麽能看清楚裏面的一切呢?因為她旁邊有一顆會發光的珠子,這個珠子有拳頭般大小,它安安靜靜地放在一個架子上,發出冷藍色的光芒,照亮這不足五平米的小空間。

她正抓着饅頭往嘴裏送,一邊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穆雲峰。她腳下是打翻的飯盤和勺子,還有些菜掉在地上,看上去有些狼狽。穆雲峰發現,那菜跟自己白天吃的一樣,還有甜酸排骨,他一直誇好吃。

她看上去很可憐……

一個女人關在古槐的地下室裏。

穆雲峰看向牆壁,果然,這裏是古槐內部,直接挖空作為囚籠,高約兩米,總面積不足五平米。裏面還有一扇小鐵窗,有風從那來吹進來。

這就是那天他發現的秘密空間了!

梵滄海為什麽要囚禁這個女人?穆雲峰有種不好的感覺,可他拼命壓住了,一切都還沒搞清楚,不能妄下定論。

“你是誰?”穆雲峰問她。

女人像被吓到了,身體哆嗦了下,一只眼睛透過長發看着穆雲峰。她很瘦,衣着單薄,看上去已有一定的年紀。地上其實有張席子和被褥,可亂七八糟的,顯然她沒有多少生活自理能力。

穆雲峰又問了一次,她才答道:“端……端木晔……”

“端木晔?你為什麽在這裏?梵滄海關你在這裏?”

她點了點頭。

看來還是能交流的,那就好辦了。

穆雲峰指着那顆發光的珠子問:“那顆是夜明珠嗎?”

她點了點頭。

“你怕黑?”

她還是點了點頭。

夜明珠是挺貴重一種寶石,放在這裏只是為了照明,給一個囚犯夜明珠當照明,穆雲峰始終覺得很不搭調。要麽梵滄海根本不在乎貴不貴重,要麽這個不是真正的囚犯。她的夥食都跟主人的差不多,說明什麽?

穆雲峰暫時只能想到這裏,他繼續問:“端木晔,你為什麽被關在這裏?”

她終于想起來她不認識這個男子,于是問:“你是誰?”

“我叫穆雲峰。”

她歪着腦袋想了半晌,才喃喃說出三個字:“穆雲峰?”

“你為什麽關在這裏?想不想出去?”

一聽到出去她就扔掉了手中的饅頭,直接撞到鐵門中來,穆雲峰趕緊後退,她背着光,看不太清楚容貌。但是一雙大眼睛滿滿的都是哀求。她喘着粗氣,身子一直發抖。

穆雲峰繼續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她哀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看上去太可憐了,一個弱女子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裏,看得穆雲峰一陣心酸。更叫他難過的是,這一切是梵滄海做的。

可是他不能擅作主張,至少該征求下孖嗄的意見。

孖嗄不還是聽梵滄海的嗎?問她有用嗎?

穆雲峰一時間舉棋不定,還是決定了先問清楚:“誰把你送來缥缈幻境的?你不說清楚我不會救你的。”

她似乎失憶了,歪着腦袋想了很久也沒回答上來,最後說:“不記得了……”

“那你跟梵滄海什麽關系?”

“梵……梵滄海,大仙師……”

“他為什麽關你在這裏?”

她突然瞪圓了眼睛,用一種神經質的聲音回答:“因為我是端木氏。”

“端木氏?”

端木氏就要關起來?就算她回答了,他也聽不懂,這事還是得問梵滄海,他卻不見蹤影。

把一個女人就這麽關起來,穆雲峰總覺得不對,不管她做錯了什麽,總有其他懲罰的方式,而不是把她當狗一樣關起來。

“救救我快救救我,梵滄海他……他虐待我……快救救我……”端木晔渾身顫抖,還不時看向穆雲峰身後的黑暗地方,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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