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變故
變故
陸濤的臉色有些難看,大概是因為看見花錢雇他來演奏的大老板的臉色更難看,所以他沒再堅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開席,大老板起身發祝酒詞,笑意從容,和善可親,幾分鐘前的陰戾臉色早已打掃幹淨,我欽佩地盯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腹诽,讓他去演川劇變臉估計都不需要道具的。
半杯紅酒下肚,終于可以開吃。男人們你敬我擋的酒桌文化與我無關,在曾經的老東家和現在的新東家老板面前,我最好的表現就是安靜地吃。
餐桌轉盤是電動的,轉得不算快,但遇到不太好夾的菜還是“噌”的一下就從筷子底下滑過去了,害我兩次想夾蟹黃豆腐的時候都手忙腳亂沒能成功。第三次,就在我告訴自己再夾不到就放棄這道菜的時候,轉盤居然停了下來,蟹黃豆腐不偏不正地立在我的面前,難道轉盤的開關被人關了?我狐疑地仔細觀察了一圈,發現大老板的手正扥着一心向前的轉盤,與邊上和他敬酒的人寒暄。
臉“刷”地一下紅到脖頸,趕緊匆匆撥了幾塊豆腐埋頭猛吃,他是怎麽知道的?
“劉團,謝斯琪也會拉小提琴,她還是葉文裴的學生呢!”
大概嫌我還不夠糗的,陸濤也跟着湊熱鬧,向樂團的劉團長介紹起我來。
“葉文裴?你是說小葉嗎?”欣喜若狂欣喜若狂,我在樂團前後呆了兩年就辭職了,劉團居然還記得我。
“對啊,我前兩天剛去參加了她的追思會,哎,太可惜了……”
聽見追思會三個字,餐桌上各類喧鬧聲明顯弱了下來,陸濤很好地吸引了在場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的注意。
“什麽追思會?小葉怎麽了?”
“您還不知道嗎?聽說是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女孩犧牲了,可那女孩到現在連面都沒露過,哎……”
哎你個頭啊哎,那個女孩現在就坐在你的對面,幾天前的追思會你還給過她名片,陸濤,不用表現得這樣惋惜,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
“真是太可惜了,小葉是個好同志啊……”
如果一個人到死才能體現出他活的價值,那該是件多可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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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胃口了,我怔在餐桌邊只等酒席快點散去。身邊的服務員不停地啓瓶蓋,不停地将酒瓶裏的紅酒倒進酒盅,不停地将剛空下的酒杯斟滿,看得我眼花缭亂。
很想找個機會開溜,可每次窺伺良機的時候我都能撞上大老板投來的警告眼神,心虛個什麽,陪吃陪喝本來就不是我的工作。
“鄒總,沒什麽事我想先回去了。”我走到他身邊,做了個禮貌的請示。
他只當沒聽見,将我晾在一邊,轉頭和身邊的劉團叨唠了幾句,然後劉團和他都起了身。看見主桌上的大老板起身,酒桌上的人陸續開始剔牙,擦嘴,穿衣服,拿包,散席。
“你在這等着。”他仿佛終于記起了我,可離開前交待的竟然還是不讓我走。
憑什麽?大家都能走就我不能?懶得搭理他,我抓起椅背上的衣服邊穿邊向門口走去。
旋轉門邊,他正和幾個主要人物一一話別,為了不引起他和陸濤的注意,我順着人流走出側門,寒風登時順着衣領鑽進脖頸,我止不住地打了兩個寒噤。
沒走兩步,又是那輛黑色寶馬,将我別得無路可退後停下,後門打開。
“上車!”他探出頭命令道。
“去哪?”我縮縮脖子,紅着鼻頭問。
“送你回家!”
這麽兇?我求你送我回家了嗎?
“發什麽愣呢?快上車!”
我在無盡的寒風中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後,貌似心不甘情不願地坐進了他的寶馬,有什麽可糾結的呢,坐在寶馬車裏發呆,總比在凜冽北風中凍感冒強。
“作為老板給你一個忠告。”他說,噴出的氣息中有濃濃的酒意。
“什麽?”我很擔心地看着他,生怕他會吐我一身。
“離那個叫陸濤的小子遠點……”
太無語了,我原以為他的忠告是讓我以後在旋轉餐桌上別再吃蟹黃豆腐。
自從那天子孑說要去香港,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到謝恩泯了,直覺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我爸呢?最近怎麽都沒見到他。”周一早晨我故意等在車庫門口,遇見了正準備出門的劉麗。
“是啊,你爸呢?我還想問你呢!”她說得波瀾不驚,徑直走進車庫打開車門。
“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她越是平靜,我越是煩躁。
“我為什麽知道?他有意瞞着我,有意不讓我見,我上哪知道?” 她說完發動起那輛紅色淩志,疾馳而去。
晚上照例從小門進屋,等在車庫門口的是她:“跟我去趟醫院吧,老謝住院了……”
原來她是真的不知道,上了她的車後我才注意到她的失态,她那一向輕抿的唇居然一直在微微顫抖。為了什麽?将要第二次成為寡婦的不甘嗎?
“什麽時候住的院?”
“……”
她不回答,也許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話。
看來老謝的确是有意瞞她,一直瞞到今天——猜忌、戒備、隐瞞、欺騙,這是他們另人難以想象的婚姻生活的全部。
癌細胞擴散的很快,醫生說,至多還有3個月,預備後事吧。
半個月不見,老謝原本清瘦的臉頰已與骷髅無異,虛弱的身體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見到我和劉麗,他的嘴巴動了動,終不成言。
“斯琪,這段時間你就在醫院好好陪陪你爸爸吧。”劉麗交代完就出去了——沒有與她的丈夫說上一句話,沒有多看她的丈夫一眼,沒有與她的丈夫多呆一秒鐘——在她剛剛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後。
我照做了,并非我對她的言聽計從。我想,怎麽也是謝斯琪的父親,算我替她敬點孝心吧。
之後的大半個月,我除了打工,其他時間都在醫院裏陪着謝恩泯,睡眠不足,體力透□□天趕上大姨媽來,我從下午開始就一直虛脫地冒冷汗,晚上站在酒店大堂拉琴時,只覺得眼前的景物一直在轉。
轉着轉着,我便向後倒去。
冰冷堅硬的地板并沒有如期而至,一個堅強有力的臂彎托住了我:“謝斯琪,謝斯琪……”他叫得大聲,終于将我叫醒。
我的眼睛眯起一條狹長的縫,穿透而入的是他凝重的神情,我啞着嗓子問:“怎麽是你?”
他接過大堂經理遞來的糖開水,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小心翼翼的把水杯放到我的唇邊,喂我喝下去。
“我好多了,謝謝你!”掙開他的懷抱,我有些吃力地起身。有時候,毫無預兆的安全感反倒不真實。
“別太拼了,注意身體。”他轉身要走,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用修長好看的手指從西裝裏兜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我:“有事就打上面的電話找我。”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我擡起手中仿佛還帶着一絲溫度的名片,SJ集團,CEO,鄒笑宇,落定的三個大字竟然模糊了我的雙眼。
謝恩泯今天精神很好,早早醒來斜靠着床邊喚我:“斯琪啊。”
“恩?”我反應過來是他在叫我,雖然聲音微弱,卻飽含深情。
“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快樂堅強的生活下去。”他的眼睛微微濕潤,顫動出明亮的光。
我點頭答應:“好。”
“我住院之前委托胡律師拟了份遺囑,把我這些年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你,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但也足夠讓你買套房子添辦些嫁妝的。”他狠狠咳了起來,我把他放平,替他拉好被子。他接着說:“等我走了,你就去找胡律師,拿紙和筆來,我把他的電話寫給你。”
我問護士借來了紙筆,看他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一串電話號碼,然後握住我的手,把紙條放在我的手心,讓我緊緊攥住。
病床邊的加濕器吞雲吐霧,氤氲水氣彌漫在我們之間。
“這樣我就放心了,就放心了。”說完,謝恩泯緩緩閉上了雙眼,流下一滴渾濁的老淚。
他就這樣安靜的走了,在留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後,在我最後一個“爸”的音節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的遺憾中,永遠的走了。
葬禮舉辦地極簡,雙胞胎姐倆甚至都沒有出席。我從頭到尾沒見劉麗流下一滴眼淚,這個女人,喜怒哀樂隐藏的極深,人前永遠是那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
從墓地回到家,她站在車庫門口對我說:“你跟我來。”
随她上到3樓,書房裏已經坐了一個頭發稀疏的男人。“這是胡律師,老謝的遺囑是他代立的,你看看。”說完她示意那個胡律師把遺囑給我。
“遺囑是假的。”看到一半我已知道無需再看下去了。“借個電話使使。”
她有些遲疑,還是把手機遞給了我。我飛快的按下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但奇跡并沒有出現。對面男人的手機居然響了。
這個人難道真的是老謝口中的那個胡律師?
劉麗得意的笑了,此情此景下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她保養有佳的臉上泛出了錯落有致的魚尾紋,她波瀾不驚地說,怎麽可能是假的呢,上面有老謝的簽名,胡律師也可以給你出具律師證,你再仔細看看。
我開始耳鳴,很尖銳的嘯叫聲,刺激着我的神經。遺囑上明确寫着,謝恩泯的所有遺産歸其配偶劉麗所有。
我憤怒的将遺囑揉成一團,狠狠丢在她的臉上。她不為所動,示意胡律師先出去。門再次關上,我剛站起身來,一個信封已經落在了我的腳下。
“看你可憐,這裏面是2000塊錢,夠你活一個月的了,母女一場,也算我仁至義盡了。”她那張慈悲為懷的面孔,假得讓我作嘔。
我緊握拳頭,強忍住揮拳相向的沖動,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看向她的眼底深處:“連死人都敢騙,等着報應吧。”
她似乎有那麽一瞬的驚訝和緊張,卻很快恢複了平靜:“這個家不歡迎你,你出去!”
“我當然要出去,地獄是留給你們這些禽獸的,好好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