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崔若愚還以為自己今夜會睡不着。結果,太累了。躺上床就睡着了。一點心事都沒有。
鐘鶴倒是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想着她那驚鴻一瞥。她的面容,她的身形。他身上又燥熱起來。雖然沒有娶妻,也沒有通房丫頭,他自弱冠之後就有專人教授男女之間的事。他很了解自己此時此刻的燥熱,因何而來,意欲何在。
欲望,正是因對面茶榻上那個小女子而來。也想讓她來終結。鐘鶴盯着羅帳,腦子裏紛紛亂亂地回想着兩人有些逾越的肌膚之親。
他有意控制着自己,有時候也有意地放縱着自己。控制和放縱之間,是最後的那道底線。那道底線現在燃燒着他的理智。
不可。鐘鶴對自己說。
為何不可?鐘鶴又問自己。他有通房丫頭,不可嗎?她也喜歡他,不是嗎?她對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流鼻血。顯然心中有他。
鐘鶴的心思千變萬化,身子一動不動。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一直到天亮。這對他而言,沒有什麽困難。士族的訓誡就是要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沉穩,是士族的氣質。
雞鳴聲劃破了夜幕。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來了。鐘鶴才想起鐘家送來的那封信。放在屏風夾層之中。他早就取來看過了。
信中是父親的手筆。跟他交代了朝廷中的變化,交代了地方上的異動。父親在信中有意無意地提起了王恺。
王恺被家族抛棄,哪怕他是嫡長孫。
父親像叔父一樣叮囑他:不在乎你做了什麽,端看你做得聰明還是愚蠢。
是啊,士族嫡長孫,不可能連養禁脔的權利都沒有。王恺之所以被彈劾,是因為他沒處理好這件事,中了司馬家的計算。才被家族抛棄。
高門士族不能交給一個沒有算計的人。鐘鶴深明這個道理。
父親的信中最後提到,他今年已滿二十二歲,從太學走出去便該成家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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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娶妻。已為你求娶東鄉大長公主曹绫。之後的選擇,你盡可按心意來。”父親對士族聯姻能給一個男人帶來多有限的樂趣,心知肚明。因此,提前告知他。
士族女子自是無趣至極。曹绫盛名威赫,曾經西征過蜀國。年長他幾歲。又是當今皇帝的姑姑,對鐘鶴而言,是一個很好的妻子人選。只要娶了曹绫,以二十二歲的年紀登上丞相之位,便是順理成章之事,無需假惺惺地在地方上浪費幾年光陰,再進入朝堂。
天明之前,鐘鶴起身,為崔若愚掖好了被角。只見她睡夢中也笑得甜美,手裏攥着鐘鶴的發簪,抱在胸前。這麽尖銳的發簪,也不怕傷了自己。鐘鶴要抽出發簪,才發現這人攥得死死地。
真拿她沒辦法。
被父親的信攪沉的心情,終于又開朗些。鐘鶴撥開崔若愚貼在臉上的碎發,俯身在她鼻尖處嗅了一下。暖暖地,香香地,是他熟悉的氣息。如玉蘭花一樣清甜。
今日太學無事。幾個士族公子相約着去東亭那聽最有名的歌姬唱曲。士族雖然規矩很多,特權卻也很多。要玩,就玩最頂級的,才不被人笑話。
比如今日約好的歌姬。來自西域,是先皇宮中最受寵愛的歌舞伎。若非當今皇後嫉妒,放出宮外,可沒機會見到她的歌舞。
士族公子搬出了颍川鐘氏高門的名頭,才請動了這位名滿兩朝的歌姬。她今年才二十歲,正是最好的年華。
士族公子都迫不及待,早早來到東亭。只見歌姬夏幕的畫舫已經停泊在東亭對面的水上。
夏幕應當就在其中。光是看畫舫上的侍女,整齊劃一的個頭,身形窈窕,打扮入時。衣着暴露,臉上端莊。加上波光潋滟,遠看那畫舫就像是停在星河之上,侍女們就像天仙一樣。
湖的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公子們看侍女都已經心癢難耐。
可鐘鶴還沒來。侍女袅袅婷婷地上了岸,鞠躬說:“敢問鐘公子到了嗎?”
衆公子你看我,我看你。為首的崔進說:“夏幕小姐可願意出來見一面?”
侍女微笑着搖搖頭,說:“小姐有命,要見鐘氏公子。”
幾人只好無奈地等着。崔進搖着紙折扇,問旁邊的人:“鐘鶴去哪了?這麽晚還沒來,不像是他的風格。”
“哎?那不就是嗎?”有人指着街道遠處兩個走過來的人影。
正是鐘鶴和崔若愚走過來。崔若愚頭上冒出了細碎的汗珠,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顯然已經在街上玩了一段時間。
見到這些熟悉的公子哥們,崔若愚也不怕生,笑嘻嘻地看着他們。
崔進皺着眉頭說:“鐘公子,夏幕小姐可等候多時了。”
鐘鶴點點頭:“知道了。”
那侍女見是鐘鶴來了,眼睛一亮。她看着眼前這個裝束簡單的青年男子,輕松自如之間法度森嚴,而那股風流姿态不期然流露出來。正是小姐傾慕的鐘公子。
侍女不由得暗自佩服小姐的眼光。她福了福身子,“鐘公子既然到了,奴便回去告知小姐。”說完,含羞帶笑地看了鐘鶴一眼。
鐘鶴也笑着點點頭,“有勞了。”只字不提遲到的事。
崔若愚哪裏知道鐘鶴有約,兩人一路玩一路鬧,還以為是碰巧見到東亭的同學們。眼下見侍女這麽說,才知道鐘鶴早就約好了他們。
還讓他們等了許久。
崔若愚收起笑臉,默默地站到鐘鶴身後。等宴會開始,她就去跟這些公子的書童們混在一起。她東張西望,在旁邊的一處小長廊裏,見到了那些書童。再往旁邊一些,是幾個寒門公子。不知道是湊巧來,還是也想見到名揚天下的夏幕。
“公子。我去那邊了。”崔若愚小聲地說。在外面,她一直遵守着書童的本份,管鐘鶴叫公子。
鐘鶴瞥了一眼,見好幾個特別頑皮的書童都在人群之中。心中不樂,但也不好明說。只是點點頭。崔若愚便溜了。
“梁骥。”崔若愚拍了拍一個藍布衣的少年。少年從畫舫上收回目光,看到崔若愚。
自從上次操練場同生共死過一瞬間,兩人年紀相仿,門第也相差不多,彼此很快就熟絡起來。
崔若愚指着畫舫,笑嘻嘻地說:“你也喜歡夏幕小姐啊?”
梁骥坦然地說:“孟子曰,知好色則慕少艾。我尚未定親,仰慕夏幕小姐,無可厚非。”
“聽說她跳舞特別厲害。能單腳站在劍尖上飛舞。”崔若愚眉飛色舞地比劃着,好像親眼見過一樣。
“這……那更要看看了。畢竟是先帝欽點的歌舞伎。奉旨歌舞第一人。”梁骥向往地看着畫舫。
崔若愚眼尖,看見一個盛裝打扮的女子輕盈地掀開畫舫的門簾,“出來了出來了!”
衆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當那個女子輕盈地飛上花鼓,翩翩起舞的時候,數百人沒有一點嘈雜聲。
她用足尖踩着花鼓,腕上和腰間的銀質流蘇随着身體的律動奏出歡快的樂曲。
夏幕的舞蹈,竟然不需要絲弦的演奏。旋律就源于她瑩白的足尖,纖細的腕,還有柔軟的腰。
崔若愚心裏想,真是天賦過人。要做到這樣的舞蹈,也可以靠常年的練習。常年的練習自然要生出強健的骨肉,才能支撐舞姿。而夏幕身形纖細,看上去柔弱無力,卻能控制自如。
難怪先帝驚為天人。
一曲舞罷。侍女們迎上去,扶着夏幕一步步走下花鼓。一陣風吹過,她身上飄出幾聲旋律,人已經進了畫舫之中。
看客們還久久無法回過神來。方才恍如見到仙子美姿,缥缈而令人迷戀。仙子走後,凡人還在相思和回味。
“矯若游龍,翩若驚鴻。難道真的是洛神水仙?”崔進喃喃地說。
“崔公子說的真對。只有洛神賦才能配得上夏幕姑娘這支舞蹈。”又一個公子搖頭拍手,贊嘆不絕。
公子們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珍寶都獻給夏幕。但夏幕的歌舞,不收賞賜。論賞賜,什麽比得上皇家的?收太多,夏幕已經不稀罕了。
遙望畫舫上走出方才的侍女。她款款走到東亭之中,行禮說:“小姐有言,請諸位公子為她的舞蹈取名。若能跟小姐原本的舞名一致,小姐今夜定為他獻唱一曲。”她展開掌心,裏面有一個精致的小卷軸。舞曲的名字就寫在卷軸之中。
公子們盯着那個卷軸,眼中都快冒出火來,恨不得眼睛裏長了鈎子,把卷軸勾開。幾位士族按捺不住,紛紛用扇子抵着額頭,苦思冥想。寒門幾個士子也靠過來,想博一個夏幕姑娘的青眼。
崔進已經把“洛神”二字占去了。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還在思索的同學們,笑着說:“各位的才思難道還能比得上陳思王曹子建?”
崔若愚和梁骥也擠在東亭的外圍。崔若愚低聲問梁骥:“有什麽想法?”
梁骥搖搖頭:“我生來不會這些神仙的做派。”他看完舞蹈之後,反倒對夏幕的傾慕減輕了幾分。“臉沒看清楚。曲子很好聽,但沒意思。沒我鄉下的山人唱歌好聽。山裏人唱歌,反而言之有物。這曲子美則美矣,舞姿難則難矣,可惜空洞無物。”
崔若愚翻了個白眼,“說壞話的時候,小聲點。”
梁骥驚訝地看她:“我沒說她壞話。”
崔若愚不想再從他嘴裏蹦出來什麽不利于夏幕小姐的評價,掃興先不說,萬一惹怒了這麽多人,可沒什麽好果子吃。
那邊廂已經争先恐後地給了十幾個答案。侍女始終含笑不語。
崔進篤定地說:“就是洛神。一定是洛神了。你們不用猜。”
鐘鶴一直沒有作聲。他在想,若愚為何跟梁骥那麽熟絡?他們在說什麽?梁骥怎麽惹了若愚不高興?
侍女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問鐘鶴:“不知鐘公子可有雅興?”
鐘鶴微微一笑,眉眼間顧盼生光輝:“我……”他本想說,我沒有想法。瞥見若愚興奮緊張的臉蛋,改口說:“我想,這舞曲大可起名為月華逐流沙。”
他少年時曾跟父親去過西域增長見識,也是聯絡西域都護府。見過月光照在流沙之上的場景,以及胡人隐約從風中飄來的奏樂。
崔進和幾位公子都先是一愣,随後爆發出一陣笑聲。這個閑适的時刻,也沒人擔心得罪鐘公子。崔進努力控制着笑意,說:“白日水上,如何是月華流沙?”
侍女眼中亮了起來,緩緩地解開卷軸的繩子。展開一看。衆人都停下了笑聲。只有崔若愚雀躍地拍掌叫好:“我家公子贏了!我家公子贏了!”
她得意洋洋地睥睨着那幾個書童。都是公子,你們家的差遠了。
鐘鶴看着她開心的笑臉,心裏琢磨着,這小丫頭到底明不明白,今夜特意獻曲的背後含義?
意味着夏幕今夜邀請他共度良宵。獻唱之後。
幾個公子都像蔫了一般。崔進嘀咕着:“怎麽可能?怎麽會是沙上月?”
侍女捧着的卷軸上,漂亮的隸書寫着:沙上月。
沙如海,月如人。
崔進幾人惋惜地砸砸嘴。可惜了,沒撈到和夏幕共度良宵的機會。他們又羨又恨,但對方是鐘鶴。他們也不敢說什麽。
何況,這衆目睽睽,鐘鶴和夏幕也沒作弊。侍女驚喜地轉回畫舫,跟夏幕姑娘賀喜。衆人見識了一場才子佳人的和鳴,羨慕萬分。
崔若愚喜滋滋地。鐘鶴含笑沖她招手。崔若愚一路小跑來到鐘鶴身邊。“公子。”崔若愚嘴角忍不住地翹起來,毫不掩飾的驕傲。
鐘鶴附耳說:“若愚,你開心什麽呢?”
崔若愚也轉過去,踮起腳尖,附着鐘鶴的耳邊說:“全天下的女子都該看上鐘鶴哥哥。算她有眼光。嘻嘻,她今晚豔福不淺吶。”
鐘鶴聞言,原來這小丫頭也知道夏幕的約定意味着良辰一刻呀?他故意板起臉,生氣地說:“若愚小丫頭,聖人曰非禮勿視。你聖賢書都讀哪裏去?”
崔若愚憋着笑說:“另一個聖人也曰,知好色則慕少艾。我看夏幕姑娘是懂聖人的話的。”
她倒把鐘鶴說成了少艾。
鐘鶴無可奈何地舉起紙折扇,敲了敲崔若愚的發髻:“胡說八道。”
侍女又回來了。遞給鐘鶴一張粉紅色的紙箋。衆人又發出驚羨的聲音。這是約定鐘鶴今夜共度良宵。紙上應該是寫着時間地點了。
鐘鶴笑着點點頭,示意崔若愚收下紙條。崔若愚像個狗腿子一樣接過紙條,還掏出一個小禮包遞給侍女。
侍女搖搖頭,行禮離開了。衆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難道夏幕小姐比這個侍女更美更有風情?
“哇,夏幕姑娘的侍女都如此優雅迷人有氣度。”崔若愚撲閃撲閃着大眼睛,低聲問:“鐘鶴哥哥,今晚要留門嗎?大門是梁骥看着,房門是我。你什麽時辰回?我們倆都聽你的。”
“你們倆?”鐘鶴皺起眉頭:“你和梁骥怎麽成了你們倆?”
“最近他老守夜。怪慘的。”崔若愚小聲地說。
鐘鶴知道梁骥挨罰的原因。他語氣有些生硬,低聲說:“我自有辦法回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