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那人沒留意屏風之後有人。門窗封閉而房中不見人影,意味着房中沒有人。

他輕巧地在房中搜了一遍。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他腳步聲慢慢地靠近崔若愚。

崔若愚抓緊了衣服,盡量小動作地裹好自己。衣服的下擺不可避免地濕了。貼在她臀上。勉強蓋住上半身。下半身修長瑩白的雙腿,毫無遮擋。

濕漉漉的秀發上滴落的水珠,不知道是水還是汗。

來人一步一步地走到屏風之前。

崔若愚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幸好那人在屏風處翻了一遍,很快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隐約的身影消失在窗外。還把窗子關上了。崔若愚才頹然坐回水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渾身的戰栗在溫水的安撫下慢慢平靜。

她靈光一閃。糟了,那人肯定是來偷竊的。橫豎屋裏沒有人,也被她熏得暖暖地。她便粗粗地摟着一件濕透了的衣裳擋住前面,跨出木盆。

她快步走到屏風前,想檢查到底少了哪樣物品。

她腦海裏只回想着鐘鶴的話。世家裏總有人要謀害鐘鶴。

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查看了幾遍。還看不出少了什麽。

她站在房中,單手摟着衣服,另一只手則伸出食指放在口中輕輕地咬着。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十五六歲的身子應有的曲線顯露無疑。

門光明正大地打開了。光線投入房中。

門外站着的是突然歸來的鐘鶴。陽光從他身後灑下來,正好落在崔若愚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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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鶴先是驚愕,從下到上打量崔若愚。

勻稱修長的雙腿,微微的陽光讓她的膚色顯出紅暈。平日裏穿着書童的衣裳,看不出她身形。

雪白的肩頸,半露在衣衫之外。

鐘鶴的視線落在她胸前。喉結略微滑動。他此時覺得口舌發幹,臉頰和頸上都燒得慌。

非禮勿視。孔聖人的教誨,在鐘鶴身上不起作用。這個六藝皆頂尖的學生,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控制住沒有往屋裏走。

崔若愚終于回過神來。她看向門口。高大秀氣的身影,矜持地站在門口。面容如神仙般俊秀。不是鐘鶴是誰?

“鐘鶴哥哥!家裏遭賊了!”

“我知道。無妨。”鐘鶴的聲音有些古怪。那是鐘家的人,原本來送信,門窗緊閉,事情又緊急,才走的窗戶。

崔若愚快樂地迎上去。才走了兩步。看見鐘鶴無聲地轉過去。崔若愚停下腳步,意識到了自己衣衫不整……最可怕的是,她束胸的布條都沒纏。

崔若愚倒抽了一口涼氣。書院裏是不能有女人的。她緊張地張口結舌,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鐘鶴背對着她,低聲說:“先把衣服穿好。莫受寒了。”

崔若愚一陣風地旋進屏風之後,快手快腳地把衣服穿上。她的手碰到纏布,遲疑了片刻。還需要嗎?但也只是遲疑了片刻,她毅然決然地把胸纏上了。

鐘鶴知道她去了屏風之後。無聲地轉過來,看着屏風。眸子中幽深,難以見底。

他習慣地關上房門。想到崔若愚方才不安的樣子,便又把門打開。開着門,她或許不會那麽局促。

鐘鶴走到桌子旁邊,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若愚沏好的茶,芳香沁人。這杯茶撲滅了他腹中那股混亂的躁動。

兩人隔着屏風,默默無言。崔若愚腦海中醞釀了好多說法,又一一地否定了。

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只要我說我是男的,就沒人可以說我是女的。鐘鶴哥哥只是眼花了。而且,他也不會提的。如果她不提的話。

這樣豈不是把他當傻瓜?

主動跟他說,我是個女的。然後,懂事點,自動離開書院?以免別人抓住鐘鶴哥哥的把柄,指控他房中淫人,亵渎書院。

可是,去哪呢?她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也不好意思跟鐘鶴哥哥開口。

要不,跟鐘鶴哥哥商量一下,再容她一段時間?她一定會想辦法攢些錢,然後自動離開。

就看鐘鶴哥哥願不願意冒險留下她。

崔若愚打定了主意,即便鐘鶴拒絕了收留她,他仍然是她來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親人。她平複好心情,慢吞吞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她的頭,幾乎垂在她胸前。像犯了錯的小孩子。

鐘鶴正襟危坐,腰背挺拔,凜然不可侵犯。崔若愚擡起頭看了一眼,早就準備好的勇氣頓時消失無蹤。

只叫了一聲“鐘鶴哥哥”,後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垂着頭,絞着手,等候鐘鶴的審判。

鐘鶴略微側臉,瞟了眼前人。身形隐藏得真好。他開口,嗓子裏癢癢的,聲音有些喑啞:“沒着涼吧?”

崔若愚緩緩地搖搖頭,仍然不敢擡頭。她盯着鐘鶴的腳尖。他每次坐下,連腳尖都在守規矩,守着高門士族的法度和尊嚴。顯然是從小就受士族嚴格的訓練和教養。

怎能為了她而破例?為了她,承受不該有的污蔑?亵渎書院這種罪名,就能讓鐘鶴淪為王恺之流。她突然非常懊惱和悔恨。為了一己之私,陷鐘鶴于不義。

崔若愚眼淚奪眶而出。“沒。”聲音顫抖着。眼淚不争氣地掉在地上,啪嗒啪嗒。

鐘鶴的腳尖動了。他站起來,快步走到崔若愚面前,距離她半步時停下來。兩人的衣裙輕輕地擦碰着。說不出的缱绻。

鐘鶴輕輕地擡起她的下巴,端詳着這張臉。臉上寫滿了掙紮。瑩白的肌膚,雙眼、鼻頭和唇峰都因為哭泣而染上了粉紅色,令人喜愛。

微微顫抖的雙唇,不曾哭出來的聲音,都看得出她內心的倔強。

鐘鶴微微嘆了口氣。原本不确定她是女子,尚不敢言之鑿鑿地說自己能把持住。可如今,她竟是個女子。他更不敢自信。

但他還是揉揉她濕漉漉的後腦勺,溫柔地說:“若愚受委屈了?”

崔若愚又搖搖頭。她掙紮着說出來:“鐘鶴哥哥……你知道了嗎?”

鐘鶴笑起來,“知道什麽?”

崔若愚抿了抿嘴,說:“我……我騙了你。我是個……”

鐘鶴的食指輕輕地壓在她紅潤柔軟的唇上,打斷她的忏悔。“沒有騙。是我的決定。”即便你是個男子,我也同樣會去犯亵渎書院的罪名。遲早的事罷了。

鐘鶴心中的話,沒有對崔若愚說出來。

崔若愚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眼睛滾圓滾圓地,就像小貓一般,寫滿了不可思議。她結結巴巴地問:“鐘鶴哥哥,你、你不怕、不怕被他們罵嗎?”

鐘鶴輕松地笑起來,“他們是誰?”

崔若愚忙着解釋:“夫子,院士,那些嫉妒你的同學,還有……還有你的叔叔……”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低,頭也是。“我想過了。現在還沒人

知道這件事。我就說回老家,然後溜掉。”

鐘鶴原本在崔若愚唇上虛摩的手指停下來。他低聲問:“若愚要走?”

崔若愚擡起眼看他的雙眼。難道這不是對他最好的辦法?他的眸子黑漆漆地,她揣測不了他的心意,只能點點頭。

鐘鶴從袖籠中取出一樣東西,用掌心托着,送到崔若愚面前。

是一只小鈴铛。鈴铛上還穿着銀色的鏈子。

崔若愚一眼就喜歡上了。可她也看出,這不是她送給鐘鶴的那一個。

鐘鶴捕捉到她眼中的喜色,笑起來,說:“若愚。你送給我的那只,被流箭擊壞了。如果沒有它,我這只手可就廢了。”

操練場上,居心叵測的暗箭。

崔若愚大吃一驚,忘記了禮儀——畢竟這些禮儀沒有深入她腦海中。她抓起鐘鶴的手,拉開袖子。鈴铛不在了,手上也沒有傷痕。

她這才松了口氣。“是誰幹的啊?我一定要……”她跺了跺腳,要放狠話,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什麽大唐郡主。狠話只好吞回肚子裏。

一定要用麻袋套住那人的頭,打一頓。

鐘鶴心裏發笑,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眼睛裏什麽都藏不住。想殺人的眼神,明晃晃地從眼中流露出來。

若愚一向溫馴,能讓她怒發沖冠,鐘鶴心裏很好受。他刮刮她鼻子:“暗箭傷人,是常事。鐘鶴哥哥賠你一個新的鈴铛。”舊的那個是夏侯徽的,鐘鶴戴着總有些膈應。

夏侯家是武人世家,與鐘氏這種幾百年文武兼修的高門不同。夏侯尚還算英雄,到了夏侯徽這一代,一心要向高門靠攏,攀附親事。這也是正常不過的事,但鐘鶴卻不喜歡。尤其是他們總盯着他的床榻之間。

他雖然事事都遵從高門的教誨,心中一直抗拒攀附之事。因此,便排斥夏侯徽。

崔若愚盯着小鈴铛笑呵呵。把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忘了個精光。更不記得要離開書院的事情。她伸出小手,指着鐘鶴掌心中的小鈴铛,說:“真的是我的嗎?我真的能戴上嗎?”

鐘鶴解開鏈子的搭扣,繞到崔若愚的身後。把鈴铛戴好。他深深地看着她後頸,手上沒有觸碰到。

不是不想碰,是怕吓壞她。

這個被書院規矩吓壞了的小東西。如果鐘鶴此時有什麽逾矩的動作,她肯定會聯想到鐘鶴亵渎書院被逐出太學,進而聯想他被鐘氏懲罰,失去未來家主和丞相的高位。

鐘鶴無奈地發現,崔若愚腦袋裏偶爾蹦出奇怪的念頭和推測,而他對這些念頭不僅了如指掌,還十分習慣。

系好小鈴铛,崔若愚把它放進胸前貼身護着,才轉過身子,喜氣盈盈地沖着鐘鶴道謝。然後就跑去收拾鐘鶴的書桌。按照他往日的安排,他現在該練字了。

鐘鶴看着她忙碌歡快的身影,突然問:“若愚今年幾歲了?”

崔若愚頭也不回,聲音像淬了蜜一般,甜糯甜糯地,“二十一……啊不對,十四,咦,是十六了。”

她把自己三輩子的歲數都報了一遍。她之前去采買,在街上碰到認識小乞丐的大娘。大娘還給了她一個饅頭,說她六歲就在洛陽流浪,一眨眼十年過去了。于是,她便推算小乞丐十六歲了。

那饅頭她不肯要。大娘非要塞給她。崔若愚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鐘鶴意義不明地重複着,“是十六了。”十六歲,及笄之年都過了。他看她身形,也像是過了及笄的年歲。

可以嫁人了。鐘鶴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個念頭。

“鐘鶴哥哥!這邊收拾好了。”崔若愚雙手按在書桌上,回眸沖他笑。

書桌正對着書院的後山。窗口打開,漫山遍野的繁花盡收眼底。都不及崔若愚的雀躍熱烈的笑容。

鐘鶴的眸子動了動。恍惚之間,看見自己把書桌旁邊的崔若愚按在書桌上,宣紙和經書灑了一地。

他緩緩地合上眼睛,調整呼吸,才慢慢睜開。幻像不見了。還是崔若愚在那笑着看他。他走過去,端坐在書桌後。

崔若愚還沉浸在胸前小鈴铛的快樂中。還有鐘鶴願意繼續收留她。她忍不住原地打了個轉,挎起籃子,甜滋滋地對鐘鶴說:“鐘鶴哥哥,我去買你最愛吃的菜。”

鐘鶴擡眼看她,嘴角忍不住跟着她的笑容而上揚:“先把頭發擦幹。”

崔若愚立刻收起笑容,她幾乎忘了自己身份暴露的事。她有些扭捏地說:“沒事的。外面太陽很大,我曬一曬就幹了。”

“過來。”鐘鶴說。

崔若愚只能走過去。他坐着,她站着。鐘鶴示意她坐下來。她伸手拿了一張小腳凳,坐下去。

鐘鶴解開她的頭發。仔細地鋪開。拿起桌上備好給他用的幹帕子,輕柔地擦着。一縷又一縷,很耐心。

崔若愚的不安被他察覺到了。鐘鶴低聲說:“你要是病了,誰來照顧鐘鶴哥哥?”

崔若愚只好認命般地從了鐘鶴。鐘鶴擦幹了她頭發,給她挽好發髻。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玉簪,插入了崔若愚的發髻之中。

他又幫她正了正發冠和簪子,才拍拍她:“可以了。去吧。別忘記回來。你說過,鐘鶴哥哥去哪,你去哪。你不能反悔。不準再說離開的話。”

崔若愚回過頭,仰望着鐘鶴在陽光中的臉。她凝重地點點頭。

鐘鶴笑了,“外面聰明人很多。我真怕你被人騙走了。”

崔若愚抿着嘴笑得眉眼彎彎,說:“像鐘鶴哥哥這樣的聰明人嗎?那可真是好地方!我喜歡!”帶着神往的表情,一溜煙地跑出去。

看她卸下了心裏的重擔,又開始頑皮,鐘鶴心中也很舒坦。只見她跑到門口,又停住腳步,期期艾艾地問:“看不出來了吧?”

問的時候,都不敢看鐘鶴。她想問的是,她的身形有沒有破綻。

鐘鶴咳了兩聲,才嚴肅地說:“看不出。”

崔若愚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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