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鐘鶴從她不遮不掩的眼神中,看到她對他赤誠真摯的喜愛。
這種摯愛,是他不曾見過的眼神。他見過母親幽怨無聲的控訴,見過父親寄予厚望的滿意,見過家族裏其他姨娘兄弟姐妹的恭敬與不屑。
獨不見這一份幹淨、純粹、熱烈的喜愛。
鐘鶴見她笑得收斂又放肆,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花瓣一樣紅潤的唇上按了按。“笑什麽呢?”
差點被人推到水裏去,還能笑得這麽開心?
崔若愚連忙抿着嘴,眼中的波光卻無法按捺,流淌得眼中霧蒙蒙地。她學着其他學生那樣,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搖頭晃腦地問:“鐘公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作何理解呀?”
說完,她便湊近鐘鶴的臉邊,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撲閃撲閃地。
這本來無甚好笑,可鐘鶴就是滿心歡喜得很。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翹,拍拍她的頭:“同學,若是這句也不理解,這書不讀也罷了。”
“哎呀?”崔若愚聽出了其中的戲谑之意,雙手叉腰,杏目圓睜,咬着下唇,嗔怒地看着鐘鶴。奈何,又想到鐘鶴可是她主子,氣勢又矮了一大截,放下雙手,改成書童雙手垂立的姿勢,灰溜溜地說:“鐘公子教訓的是。”
夏日的風不斷地拂過湖邊的柳條。柳條順順柔柔地在風中摩挲作響。亭中的二人,高低相宜,一人清貴而平和,一人明淨而嬌豔,相得益彰,就像夏日與清風,似乎天生就該站在一起。
鐘鶴略略傾身,牽起崔若愚的手仔細地端詳着。他目光越來越深,似乎在思考什麽。
崔若愚看他在沉思,心裏嘀咕:難道鐘鶴哥哥在課堂上學了算命?用她來實踐?
她以前倒也偷偷花錢算過,在網上搖簽,然後花錢解簽。她迅速地回想了一些專用的名詞,打算一會跟鐘鶴好好交流。
崔若愚在這個時代的出身太卑微,她很努力地想當鐘鶴的靈魂伴侶。她永遠記得鐘鶴陡然出現在她眼中的那張笑臉。比他身後的星河更璀璨,更動人。
鐘鶴看完她的手,擡起眼卻看到這個小丫頭癡癡迷迷地看着他,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臉上紅彤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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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若愚回過神來,連忙掩飾自己的失态,盯着掌心說:“鐘鶴哥哥看完了?”
“看完了?”鐘鶴遲疑地反問。
“那到我了。”崔若愚不客氣地反客為主,抓起鐘鶴的雙手,沉吟了片刻,“男左女右。”她放下他的右手,專注地看着他的左手。
身後的假山裏有動靜。崔若愚一心幫鐘鶴看相,沒有聽到。
鐘鶴沖着動靜的方向看了一眼,動靜又消失了。
“唔……”崔若愚苦思冥想。“鐘鶴哥哥,你的事業線、姻緣線還有壽命線都很清晰。掌中竟然沒有任何雜紋。好命格,好命格。咦?”她把鐘鶴的手拉近眼前。
“你的事業線和姻緣線交叉之處,有一處波折。但總體而言,貴不可言!哎呀!今年紅鸾星動,好事……似乎就在明年元日之前。”崔若愚有模有樣地批注着鐘鶴的命運。
鐘鶴微微一笑,沒有作聲。只是摸摸她的發髻,“若愚還會算命?”
崔若愚揚起明淨的小臉,邀功讨好似地輕笑一聲。鐘鶴看得心中一動,也反過來抓住她的掌心:“男左女右。我也看看若愚的。”
貴公子低眉柔眼,摩挲着她掌心的細紋。風吹過他的衣擺和她的碎發。她感覺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實。
“唔。若愚也是貴不可言的命格呢。”鐘鶴模仿着崔若愚的語氣和神态,一本正經地說。
崔若愚嫌棄地收回自己的手,撇撇嘴說:“哼,看來夫子教的數術不太準哦。我只是個小書童,怎麽會貴不可言。”
鐘鶴抽出紙扇,敲打她的發髻:“傻姑娘,夫子教易,可不是拿來算命的。再說了,我貴你就貴。”
崔若愚怔了怔,轉念一想,狗仗人勢——
事實确實如此。如果鐘鶴位極人臣,她好歹也是個大管家。到時候那些當官的說話,還沒她一個管家的話有分量呢。
“鐘鶴哥哥。聽說你今年就要成親了?”崔若愚黑漆漆的瞳孔裏映照出鐘鶴俊朗飄逸的相貌。
“哦?聽誰說的?”鐘鶴迷惑不解。
“昨天……街上有兩個大美人,吵了一架。其中有一個紅衣服的,就是咱們上次猜中她燈謎的那位,說你馬上就是東鄉長公主的人。讓另外一個美人不要癡心妄想。”崔若愚見鐘鶴竟然不知道此事,也很震驚。
幾乎整個書院都知情。卻沒人跟他提及?
鐘鶴聞言,随即明白了。鐘家的眼線早就跟他報告過此事。正是夏侯徽和夏幕二人。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若愚。她們二人是夏侯徽和夏幕。不是什麽大美人小美人。”
崔若愚吐吐舌頭:“好家夥,聽他們的形容,我只知道夏侯徽,卻不知道另一個是夏幕。鐘鶴哥哥魅力太大了點。那東鄉長公主是誰啊?真的是你的未婚妻嗎?她真的很厲害嗎?”
鐘鶴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看着崔若愚眼中有不舍又有欣慰,心中莫名地刺痛。她不舍得他,但又替他有良配而高興。
“你為什麽對我的未婚妻如此感興趣?”鐘鶴将心中的一絲愁意壓回內心最深處,展顏微笑着問。
“哎呀……那……那我……”崔若愚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女兒身。又陪伴鐘鶴哥哥讀書。不知道長公主會不會不高興。”
等等。崔若愚咀嚼着自己這句話,怎麽就認定長公主不樂意呢?茶裏茶氣地。她連忙補了一句:“不過也不一定。我只是侍奉鐘鶴哥哥讀書,咱們啥也沒做。長公主一定深明大義,不跟我一個小書童計較。”
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很心虛。她跟鐘鶴哥哥親都親上了,也不能說什麽都沒做過。但是她總不能期盼鐘鶴會對此負責,或者會放在心上。她的立場,只能說兩人沒有瓜葛。
鐘鶴只是笑着看她。
等等。崔若愚又皺起眉頭。她這麽說,似乎更是陷長公主于不義。試問,誰會不介意一個妙齡少女朝夕陪伴自己相公呢?難道長公主介意了,就不深明大義了?
崔若愚擡起頭迷茫地看向鐘鶴:“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了。鐘鶴哥哥的未婚妻,也是我未來主人。那我打聽打聽,也很正常嘛。”
鐘鶴伸出手,撫上她的後頸。她臉上飛紅,連忙低下頭去。卻把那一片光潔瑩白的後頸留給他。
他目光微微一變,挪向她身後那棵婀娜健壯的柳樹。
“鐘鶴哥哥逗你玩。如果鐘鶴哥哥今年就會成親,那你也是今年成親。”鐘鶴漫不經心地把她的碎發勾回她的耳後。
這些頑皮的小碎發,就像她本人一般。靈動,不願意被管束,卻又很柔軟。他看時候不早,他須去赴司馬家的宴請,便轉身離開亭中。招手示意若愚跟上。
“啊?”崔若愚沒聽明白其中的深意,見鐘鶴收起笑容走出亭子,她也快步跟上去。為何他成親,她就要成親?
那她要嫁給誰啊?
司馬家的宴請,設在太學長街的另一頭。鐘鶴今日的打扮,不像是往日簡單書生裝束。往日書生裝束顯得他英俊潇灑,像個逍遙仙子。今日是去司馬家不大不小的宴會,他讓若愚給他換了一身錦袍,越顯得他華貴風流,渾然天生。
待鐘鶴坐進馬車之中,崔若愚放下帷簾之後在一旁跟着。她心裏想着鐘鶴的模樣。
神采飛揚,卻嚴肅收斂。把心思都束在錦袍之中,令人看不清他喜怒哀樂。但擡眼阖眼之間,風流誘人。
哪個懷春少女能把持得住?崔若愚想起自己多次流鼻血的事。她很理解夏侯徽和夏幕的吃飛醋行為。
只是,她想不到。夏侯徽和夏幕竟然都出現在司馬家的家宴上。
廳內還另外有二人令她大感意外。是王恺和據說是司馬昭未婚妻的王元姬。然而,司馬昭卻不在席上。
上次見到的老者司馬懿,并不在場。司馬師在主持宴會。而夏侯家姐弟、王家姐弟也同樣沒有長輩作陪。
夏幕則是司馬師特意邀請的貴賓。
鐘鶴顯然也沒有料到,所謂家宴竟無長輩。他略略遲疑,便落座。崔若愚低着頭,站在他身後。卻無意中看到王恺在沖她擠眉弄眼。
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沒有看王恺。她掰着手指頭數場上幾個人的關系。夏侯徽和夏幕曾經為了鐘鶴潑婦罵街。王恺是鐘鶴反目的昔日好友。司馬師經常針對鐘鶴。
這些人中,除了王元姬和夏侯玄沒有明顯瓜葛之外,其他幾個人都與鐘鶴有關。崔若愚暗暗皺起眉頭。心頭突突突地跳。
該不會是司馬師這熊孩子,假借他爹的名義,诓鐘鶴哥哥來赴宴吧?他們肯定心懷不軌!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崔若愚頓時覺得場上的氣氛十分詭谲,殺氣騰騰。她此時應該懷抱一把長劍,守護在鐘鶴哥哥身後。
可是她懷裏除了自己的肉肉,什麽都沒有。
鐘鶴瞥見了身後側這個小丫頭,她分別向其他人投去戒備的眼神。他心裏一熱。這丫頭手無縛雞之力,還尋思着保護他。他取出紙扇輕輕搖了幾下。
那戒備的眼神果然淡了。
這丫頭與他還是心有靈犀的。知道他若有這個動作,代表形勢并無危險。
司馬師環視全場,眼光略微在崔若愚身上停頓了片刻,又挪開了。他豪氣地笑道:“今日之宴,是我央求家父下的帖子。各位方賞光。我先敬三杯,給各位公子小姐賠禮了!”
說完就一氣喝了三大盅的酒。
夏侯玄和王恺也舉杯回敬。鐘鶴用紙扇輕輕敲着酒杯的邊沿,卻沒有喝。
司馬師幹完三杯,杯杯見底。見鐘鶴并不舉杯,戲谑着說:“鐘公子為何不願意喝?”
鐘鶴面無表情地說:“鐘某素不與生人飲酒。”
除了夏侯玄和司馬師,其他人臉上都挂起了讪讪之色。尤其是幾位心中仰慕鐘鶴的女眷。她們違背禮數,借着士族同輩故友的名頭,跑出來與男子私自宴請,已有羞赧。鐘鶴一語道破彼此陌生男女的關系,讓這些貴女臉上頗有些挂不住。
“哈哈哈!”司馬師哈哈大笑,“鐘公子何出此言!日後鐘公子若得朝廷拜相封侯,面對文武百官,也要如此掃興嗎?”
鐘鶴毫不動搖地說:“同僚同袍,同心同德,如何說是生人呢?”
司馬師收起了笑臉,問:“那鐘公子是說,與我們不同心不同德?”
見司馬師不再嬉皮笑臉,鐘鶴才微微一笑:“尚不知道司馬家何心何德?”
“你!”司馬師劍眉倒豎,如同兩把怒刀。
王恺連忙站起來打圓場:“哎哎哎。說好了今天來喝和氣酒,喝完酒又有好玩的,我才來的。可別吵起來。若愚……”
崔若愚猝不及防,下意識地答應:“你又要幹嘛?”
衆人都擡眼看了她一下。見是唇紅齒白一小厮,只說是王恺斷袖老毛病又犯了。王元姬皺着眉頭刺了王恺一眼。
王恺渾然不知姐姐的警告。他像在書院那樣使喚着她:“給你鐘鶴哥哥倒酒。大家開開心心地,多好。你勸勸他。他就買你的賬。”
崔若愚臉唰地紅了。王恺這死人頭,語氣也忒暧昧了。顯得她和鐘鶴有多大私情。
三位女眷都齊刷刷地看向鐘鶴。見鐘鶴無動于衷,心裏打起了鼓:難道鐘鶴像王恺一樣,男女不拒?她們又看看崔若愚。這小厮長相太魅惑了,若論起搶男人,她們還不一定能贏這小厮。
崔若愚明目張膽地白了王恺一眼。“王公子你冷的場子,莫要牽扯若愚啊。你總捅馬蜂窩,哪一次是若愚能處理的?莫要拖我下水,白挨鐘公子一頓罰。”
話中只有對王恺的熟稔,卻無對鐘鶴的親昵。
衆女眷這才稍微放下一顆心。原來只是王恺在胡亂逗人,而非那小厮真的獨得鐘鶴寵愛。
王恺眨巴眨巴眼睛,總覺得崔若愚的話,好像對又好像不對。
夏侯徽已經按捺不住。她端起一杯酒,走到鐘鶴面前:“上元節一別,與鐘公子有緣兩度邂逅。徽兒想敬鐘公子一杯——慶賀上元節的初識,敬日後成摯友。”
夏侯徽不愧是武将之女,仰頭一飲而盡。
鐘鶴擡眼看她。她心跳陡地漏了一拍。鐘鶴端起面前酒杯,利落地喝了。
夏侯徽背後的夏侯玄冷眼看着。司馬師哈哈大笑:“行!不喝我的,喝徽兒的,也無不可!咱們就不講那麽多規矩,今日我做東,喝個痛快。喝完這次,我們就是朋友,過去的誤會,一筆勾銷!”
鐘鶴不作聲。
崔若愚覺得司馬師的話,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