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父親認為,孩兒是因為若愚麽?”鐘鶴不躲不避,反問他一向逍遙自在的父親。
鐘父皺起眉頭,流出難以掩飾的責備和嫌棄:“你何時學會了這樣與父親講話?崔若愚?看名字就知道其人投機取巧,心思腌臜。無論是身份還是條件,都絕非鐘家子弟的良配!不管你們二人如今是什麽關系,你只能娶曹绫。納妾可以納夏幕。此人,絕不能踏入我們鐘家。”
鐘父的言下之意非常明顯:崔若愚如果要跟鐘鶴在一起,只能以令人不齒的外室身份侍奉鐘鶴。
崔若愚臉色白了白。她連當妾都不願意,遑論當外室?她注意到,鐘父陰沉的目光正定定地看着她的臉。她強笑了兩下,便收起笑容不再說話。
鐘父冷笑着說:“這位崔若愚姑娘,恐怕不滿足于外室的身份,野心不小。鶴兒,你當真要為了一個貌若天仙心如蛇蠍的女子,進來壞我們鐘家百年興旺?”
鐘鶴略有些惱意,但他涵養極好,眼前的又是他尊敬的父親,他沒有流露出來。只耐着性子說:“我本性如此。并非若愚的過錯。”
“本性?”鐘父仿佛聽到特別好笑的事,“你才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在鐘家的庇佑之下。你知道什麽叫本性?你知道她什麽本性?若是你的良人,為何連當外室的委屈都不肯受?她懂什麽叫君子六藝,她懂什麽叫國家大事,她懂什麽叫逐鹿中原?她能陪伴你什麽?”
鐘父振振有詞,言語之間嗤笑不已。他是鐘氏的上一任家主,本也是儀态端方的士族嫡長子。自從生了鐘鶴,就把丞相之位連同鐘氏家主一起交給了親弟弟鐘元。逐漸變得放浪不羁。
鐘鶴心知父親的品性,此時多說也沒有用。他拉起若愚的手,“若愚不嫁,那就不娶。曹绫不如母親那麽隐忍賢惠,曾在函谷關設計孩兒。這樣的妻子,如何能真心與之同床共枕?”
鐘父聽到曹绫算計鐘鶴,神色中并沒有異樣。“你年輕氣盛,任性行事,給了曹绫好大的難堪。她出出氣,也沒傷着你,此事無足挂齒。再說了,你們成了夫妻之後,只要你能得到她的真心,她本事越大,你越受益。”
鐘父飛快地看了一介白身的崔若愚。曹绫是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崔若愚是什麽?曹绫能盡納皇家兵馬作為鐘鶴的後盾,能收攏天下英才聽鐘鶴驅使。崔若愚能做什麽呢?難道要她獻身于天下英雄,換取他們對鐘鶴的忠心嗎?
這番心裏的算計,鐘父沒有宣之于口。他明白,兒子血氣方剛,還沒到不擇手段的年紀和境界。如果這樣直白地揭穿崔若愚的“無能”,只能徹底激怒兒子。
鐘父自從離開大位之後,言行不甚循禮,更沒将崔若愚放在眼裏。只是顧及鐘鶴的情緒,換了個委婉的說法:“鶴兒。妻子如此。部屬同僚亦是如此。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都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鐘鶴冷若冰霜,并不贊同他父親這套說辭。
崔若愚掌心冰涼冰涼的,那張如芙蓉花瓣的臉,也消退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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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父把她的臉色都看在眼裏。他知道,她的心裏在動搖,在猶豫。只要能把鐘鶴牢牢套在鐘家,鐘父就不枉曾為鐘氏家主了。他抓緊機會說:“崔若愚。鶴兒一片好心收留你,你卻忍心為難他。他大好前途,就毀在你幾年青春誘惑上麽?屆時他不能更進一步,而你也不可能從我們鐘家拿到任何好處。這不是兩敗俱傷嗎?”
崔若愚明白,鐘父的意思是,如果鐘鶴不與曹绫成婚,不僅會失去一樁好婚事,還會得罪曹绫,給鐘鶴未來的仕途埋下隐患。
躲避從來不是辦法。
崔若愚如鲠在喉,她努力地平複心情,語調中仍然有難以掩飾的緊張:“我……我沒有。我只是想陪着鐘鶴哥哥,身份地位和榮譽,我都沒考慮過。幾年的青春,那就幾年的青春。我沒在乎其他事。”
鐘鶴心中猛地收縮。若愚的意思是……她甚至願意當外室?
崔若愚小臉蒼白,被鐘父的責問追得失魂落魄。這些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然而,這些陰影,總被鐘鶴溫柔的笑容驅散。她顯然有些遲鈍的腦子,還有她情不自禁的偏心,讓她一直沒有正視鐘鶴的脫軌行為帶來的風險。
她一往無前卻又手足無措,鐘父看了也為之動容。臉上的冰雪和堅硬稍微融化了些。
鐘鶴堅定地牽住若愚,無論發生什麽,他絕對不能讓她受委屈。她不僅是他第一個女人,也是他第一個願意與之共度此生的女子。
崔若愚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感受到鐘鶴擔憂和關注的目光,她擡起臉來,收斂着淚光,俏皮地笑着。
鐘鶴這才寬慰地笑起來。他不怕鐘家如何步步緊逼,他只擔心她會退縮,會動搖。她今日的心意,正如她過往對他,卑微而霸道,畏懼但堅決。
鐘父看着崔若愚,不知道想起什麽,有一霎那的失神。他板起臉離開了太學。
臨走前,鐘鶴俯首聽父親教誨。鐘父叮囑他三個月後學業結束便回鐘家。
鐘鶴應是。兩父子沒有再争執。鐘父心中要求鐘鶴回鐘家娶曹绫。而鐘鶴想的是先帶若愚回鐘家商定名分。兩人都知道對方的計劃,都沒有追問。
就看到時候誰更強。回鐘家的路上,鐘父想起年輕時遇到的那女子。他像鐘鶴一樣義無反顧,她卻沒有像崔若愚那般不計較得失。
他當時痛恨那女子的背叛。而如今,他不僅能明白她的選擇,甚至覺得她比崔若愚更明事理。只是……想起來總有些遺憾。
幾天後,鐘鶴暫時離開太學,奉命去皇宮中辦事。很快地,鐘鶴獨力取得藥王之珠的佳話,就傳遍了整個洛陽。
洛陽有人質疑鐘鶴。不曾想大司空曹爽竟拿出了藥王要儉的親筆信,并有要儉幾位德高望重的道友見證,證明了那顆藥珠确實來自藥王。
質疑鐘鶴的人來自某個不大不小的士族。顯然跟司馬師勾結。這人随後銷聲匿跡,不知道是投靠了司馬師還是被鐘家和曹家處理了。
崔若愚恢複了女妝,深居別院之中,再也沒有離開過。鐘鶴不在,她實在悶得慌,就想溜出去找梁骥。
不料剛到院門,鐘鶴留下的新随從就攔住她去路:“若愚小姐留步。”她只能停下腳,回到鐘鶴的書桌旁發呆。
鐘鶴曾跟她解釋過,這是為了防止書院裏有司馬家或者曹绫的人傷害若愚。
若愚還是第一次享受被人保護的待遇。不過她一點也不開心。
期盼着鐘鶴回來,就成了崔若愚的頭等大事。
她百無聊賴地翻閱鐘鶴所有的書卷和策文,越看越喜歡鐘鶴這個人。文采斐然,言之有物,既有才華又有志氣。
君子當如此。崔若愚心裏甜滋滋地想着,嘴角含笑,不自覺地把鐘鶴手書的一卷《詩》按在胸口處。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鐘鶴正好踏入房門之中,便聽到崔若愚背對着他,在輕聲念着這首令人面紅耳赤的鄭風。說的是男女心心相印,永結同心。
鄭風熱烈奔放,士族不會公然吟誦。鐘鶴用于練筆練心的手書上也沒有寫。
崔若愚并非在讀他的手書,而是有感而發,于無人處悄悄對他表白心意。她還沒發覺鐘鶴已經回來了。
女人聲音低回婉轉,情意綿綿。其中的愛戀纏綿,從她唇齒間讀出來,更令人九轉回腸。
鐘鶴剛解決完藥珠的事,又勝了司馬師一局,且想到崔若愚在終南山上不顧一切地用藥珠救他,沒有半分算計和遲疑。他心裏早就迫不及待要回來和崔若愚溫存。
正又輕踏着她的吟誦走入房中,滿腔柔情蜜意,難以自持。
他輕快地走到崔若愚身後,看見她手握他的手書,眼中也盡是一片暖意。心中更是喜不自勝。
他拉過若愚。她轉過身來看見他,驚喜地撲進他懷中:“鐘鶴哥哥!”
他抽出她手裏的書卷,丢在腳旁。眸子逐漸染上了暧昧的赤色。他目光緩緩地移過她的眉目,最後停留在她紅潤如薔薇花瓣的雙唇上。
喉間輕輕滑落。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不言而喻。
郎情妾意之,濃情熾熱,加上這裏是鐘鶴的別院,沒他的允許,沒人會進來。
崔若愚依偎着他,駕輕就熟地墊起腳尖去親吻鐘鶴。
鐘鶴用力地噙住她主動送上來的唇。疼得她嬌呼一聲。
他一只手摟着她纖細的腰肢,另一只手将書桌上所有的書冊卷軸都揮落到地上。
兩人對視一眼。男人不輕不重地将女人按倒在書桌上。女人含羞地閉上雙眼。
兩人雖然衣衫整齊,然而此處愛意正濃。
灑落一地的聖人之言,被秋日清風吹得書頁翻飛。鐘鶴手抄的孔孟之道,白紙黑字,在風聲書聲歡好聲中,不斷地被翻開又隐去。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書上閃現這一頁。
鐘鶴放縱着此刻的欲望,任由他的欲望淹沒他的愛人。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書被風吹到這一頁。
崔若愚意亂情迷,櫻桃小口輕輕咬住鐘鶴遞過來的唇。
兩人天雷勾動地火,已無暇去想什麽門閥世家什麽皇權富貴。只想讓正吻着的愛人徹底融化在自己的愛意之中。
圍牆之外,有一聲異響。別院的随從驚覺,循聲趕來,卻只在草叢中發現了一本集子。
沒有人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