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随從将小集子交給鐘鶴。鐘鶴只瞟了一眼,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此人竟然爬牆進入別院。可要太學把這人交出來?”随從躬身恭敬地說。
随從名義上是随從和家仆,實際身份卻是有品位的侍衛。這也是鐘鶴已經要繼承鐘家的象征。身邊帶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家奴了。
鐘鶴淡淡地說:“不用。”
距離鐘鶴學業結束的日子越來越近。朝廷的诏書也已準備好了。他走出太學的那一天,就是他進入朝廷的那天。
品第和官位還沒有定下來。但朝廷三天兩頭來宣召,洛陽的貴族大官也不斷地出入太學,總要提起鐘鶴的品行和才學。太學已經心知肚明,鐘鶴的官位絕對不低。
诏書還沒頒發,鐘鶴已經被判為上上品,是九品中正制的最高等級。即便是同樣出身士族高門的學生,也羨慕不已。上上品,是他們的目标,卻是鐘鶴踩在腳下的起點。寒門學子就更不敢奢求上上品,這對他們而言,做夢都沒敢妄想。
太學為了迎接這份诏書,為了恭送這位冉冉升起的士族子弟,處處張燈結彩。太學中上到院士,下到守門的奴仆,都作了新衣服。
崔若愚收到的新衣服,卻不是太學準備的。而是鐘鶴親手帶回來的嫁衣和珠冠。
從終南山回來之後,她就在研讀要離送給她的幾份典籍,都是一些常見疾病的用藥,還有一些毒藥介紹,包括蛇蟲鼠蟻的毒。
今日,她正在分類整理鐘鶴的行李,包括他的藏書、書信、劄記、詩作和衣物。
一整套衣冠,從書桌旁遞過來,送到她面前。
珠冠璀璨,嫁衣上不是貴族專用的信期繡,不見花草,反倒是龍飛鳳舞,黑中揚紅,紅裏飛金。珠冠上的珠寶裏裏外外數千顆珍珠和寶石,嫁衣裏外三層,均用極珍貴的蜀錦縫制。
旁邊還有一套胭脂盒。
崔若愚被眼前的衣冠震懾住了。過了好一會才啞然失笑,回頭對送衣服過來的人說:“天啊,這是往哪嫁?這是嫁去當外室,還是去當娘娘?我哪裏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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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衣冠,用來帝後大婚都算奢侈。
比這套衣冠更令崔若愚意外的,是眼前人。竟然是鐘鶴親自送來的。
“鐘鶴哥哥……”崔若愚連忙放下手裏那些書,站起身來。
鐘鶴眸子漆黑如夜,她的樣貌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眸子中。這套衣冠是多少貴女公主夢寐以求的,可她卻能保持着清醒。
他心裏有些沉重,她如此清醒,顯然早就在心裏告誡過她自己,她配不上他。
鐘鶴伸手捏起崔若愚秀氣小巧的下巴,先低頭輕輕地吮了一下,心情明朗了,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若愚不喜歡嗎?”
崔若愚閉着眼睛被他親吻,他放開了她才緩緩睜開,眼眶粉紅粉紅的,羞怯之意掩藏不住。
鐘鶴越看越喜歡,把她摟進懷裏,低聲說:“若愚。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不管遇到什麽人,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就當可憐可憐鐘鶴哥哥。世上要是沒有你,鐘鶴哥哥獨自走這一遭,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從來沒有她,他也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做自己,不需要考慮多麽長遠和複雜的事。他不能改變自己的出身,他同樣要虛僞、身不由己地處理錯綜複雜的士族和仕途關系,但他需要一個人來陪伴着那個真正的他。
崔若愚擡起頭,“嗯!”眼前這個男人溫暖得像春天,對她柔潤得像清風,她早已無法離開他。哪怕讓她披着皇後的嫁衣,嫁到他的外室裏去呢。
兩人互相擁抱着,久久不動。總抱不夠,如果愛人離開自己的懷抱,身體和靈魂就像缺了一大塊,難以安寧。
別院裏保持着溫暖如春,而院外已經寒風四起。學子已經紛紛打開秋冬的被褥,走起路來也瑟瑟縮着脖頸。
尚不足以致命的寒意,只能給人間帶來更多的期盼。對瑞雪的期盼,對豐冬的期盼。寒冷把人們聚在一起,也把流言蜚語聚在一起。
“知道嗎?聽說鐘鶴這次上上品,可不僅是得到了藥珠。和長公主的婚事,才是原因。”
“不至于吧。鐘鶴的門第,也不至于那麽不堪。”
“和長公主成親,得到上上品做嫁妝。你管這叫不堪?”
“沒錯,這要是不堪,那你我算什麽?算蝼蟻?算臭蟲?”
替鐘鶴說話的學子,嘆了一口氣,無奈地住了嘴。鐘鶴本來就拔尖,被評為上上品,也不能說完全是曹绫的功勞。
其他人又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長公主的身份,已經是我朝最尊貴的女人了。也就是這樣的女人,才能配得上鐘鶴。我家叔叔在少府,聽說把那套九翔四隐,賜給了鐘鶴。”
“九翔四隐是什麽?”
“啧。原來是你這個涼州野人。難怪不知道九翔四隐。這是前朝呂後的寶物。呂後給她兒子準備了商山四老做謀士,給自己準備了九翔四隐……”聲音突然低下去。說話的人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大家紛紛拉着他,求他說下去。他才滿意地說:“那是姑射仙子的法寶。穿上它初嫁,一生恩愛無憂。”
“九翔四隐是嫁衣?呂後臨朝,都一把年紀了。穿嫁衣嫁給誰啊?”
“所以她沒穿啊。藏在深宮之中,那王莽篡漢之後,曾經要取來送給他愛妾。也來不及。漢光武帝送給陰麗華,陰麗華收在宮裏。輾轉到了本朝。”
“這套嫁衣真的那麽神嗎?那本朝怎麽沒聽說哪雙人恩愛無憂啊?”
“這……那祝願國泰民安就真的國泰民安?還不是得看人?呂後也就是圖個念想罷了。但這套九翔四隐确實是名貴之物,說是寶物,也不過分。朝廷從深宮裏挖出來賜給鐘鶴,顯然就是讓他轉贈給長公主的。真好啊,聘禮嫁妝都是朝廷全部承擔。”
“鐘家也不缺聘禮。”
“那也不是什麽聘禮都能配得上長公主。九翔四隐當然是為了長公主。”
“也不一定……”說話的人正想說,這短短幾十年,天家都換了幾代。天家的公主未必就比鐘家這種百年大族尊貴。
可這是大不敬,他可不敢說。可是話已經開了頭,衆人都看着他,他只能硬着頭皮換了一個話題:“也不一定吧。鐘鶴前些日子助長公主大破北匈奴,又助大司空平定了朝中的一些非議。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紀,這套嫁衣說不定只是賜給鐘鶴的。”
“話說鐘鶴那招驅狼吞虎,螳螂捕蟬。真是狠辣。聯合鮮卑破了匈奴,又趁虛而入踏平了鮮卑的老窩。太絕了。”
“長公主也是女中豪傑,令人向往。”
“可匈奴和鮮卑……唉,無辜者白骨累累啊。在邊境妄動戰火,……,總是有些……”
“有些什麽?你小子還可憐胡人吶?哎喲,我看西方那些佛國說的佛陀就是你吧?哈哈哈。那些不過是野人,戰者殺,降者奴,有什麽好可憐的。”
“野人,野人……胡人也是野人,邊陲也說是野人,沒有勳爵侯位的也是野人……唉……”
“你小子真是晦氣。我們在說鐘鶴和長公主的英雄事跡,你在這裏長籲短嘆掃興!我看你家活該那麽窮,活該當野人。像那個晦氣的梁骥一樣。”說話的人此時想起,梁骥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不知道是家裏窮,沒有資費了,還是回家傳宗接代了。
不過其他人并不在乎梁骥這個名字。他們繼續着他們感興趣的話題。梁骥二字,淹沒在七嘴八舌中。
“其實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如果是為了長公主才賜嫁衣,怎麽一直沒有兩人成婚的诏書?倒是市井和朝臣之間在傳。”
“哎呀總之人家就是金童玉女,門當戶對。我們乖乖夾着尾巴混飯吃就行了。到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去鐘家赴宴呢。”
鐘鶴和曹绫的消息,就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天一天地擴散,最後洛陽城中人盡皆知。
只有足不出戶的崔若愚,每日沉浸在醫書之中。鐘鶴看她喜歡,也不覺得是壞事,就給她帶了許多藥材藥草,她一坐就是一整天。
逐漸轉冷的朔風,呼呼地吹到每家每戶,就像本朝第一士族和長公主婚事的消息一樣。
這天夜裏,鐘鶴帶着一身寒氣回到別院之中。看見燈火,他心裏就一陣安寧和溫暖。在外面的虛與委蛇,習慣性地壓迫和威嚴,都被他在別院門口卸下。
若愚總在等着他。在若愚面前,沒有算計,沒有憂慮,沒有逼問,沒有陷阱,只有自在和歡愉。
他跨步走進書房,解下厚厚的披風放在椅子上。
崔若愚聞到一股清香,其中混着絲絲酒氣。她正要從書卷中擡頭,有人從身後抱住她。輕輕地搖晃。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愛撫。她側過頭,在他耳邊說:“我去備醒酒湯。”
他不回答。從她耳後吻到耳垂。她渾身酥酥麻麻,忍不住叫起來。微微的醉意,讓心中蕩漾的柔情迅速膨脹成欲望。他抱起她,放到床榻上。
床榻之間羅帳搖曳生姿,一夜溫柔無限,春意盎然。
兩人同心同意,連床笫之歡也一樣。他的巅峰也正是她的極樂。兩人心滿意足相擁而眠。
淩晨天微微亮的時候,洛陽人才發現,一場大雪無聲地飄了一宿。
鐘鶴今日要去陪鐘元上朝。崔若愚早早起身為他準備。無意中瞥見了屋外那一層白雪。
崔若愚跑到門口,看清楚了,真的是白雪。她驚喜地想尖叫,怕吵醒鐘鶴,便捂住嘴。她提起裙擺,連披風都沒穿,就跑到雪地裏去。
“天啊……真的是雪……下雪了!”崔若愚輕聲地說,心裏的激動難以抑制。
她活了三輩子,是第一次看見雪花飄。生在南方海島,她心裏一直向往着冰天雪地的浪漫。第一世,平庸的她,既沒有錢去北方旅行,也沒有能耐考到北方的大學。第二世,她不缺錢,也身在會飄雪的長安,卻沒能活到下雪的那天。
想不到,這輩子當乞丐,卻能幸運地實現了心中的向往。
她像是獲得了新生,像是命運從此向她慷慨地送出善意。她在雪地中飛舞着,徜徉着。
院中有一株紅櫻樹,已經被夜雪飄開了。若愚舞着舞着,旋轉來到紅櫻樹下。櫻花開得得意洋洋,惹人喜愛。
鐘鶴正倚着門,手上拿着厚披風,看若愚看得入了神。見她停下來了,才走上去,把披風披到她身上。她小小的臉,幾乎被披風上的狐貍毛淹沒。
她喜氣盈盈地說:“鐘鶴哥哥,你看!下雪了!”
鐘鶴笑吟吟地,他每年都會看到飄雪,每年都有以雪為題的聚會吟詩。可他今年是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發現,飄雪真的美。
若愚看着鐘鶴身穿玄色朝服的英挺姿态,不知怎地,想起唐末那位崔丞相。他不茍言笑,甚至食古不化,在崔若愚穿越過去後那極其短暫的一年裏,給了她足夠的父愛。
甚至為了她的終生幸福,不惜反手弑君。那個一把年紀的老頭子,也是這樣穿着朝服,大步流星地去找皇帝算賬。
崔若愚轉過身去,看着還在飄揚的大雪,崔丞相的身影,似乎出現在院門口。他沒有穿過大雪來到她面前,而是轉身走去。像他去弑君那天,離去的背影。
如果,沒有那些變故,她的出嫁,是不是會由那個嚴肅卻拿她當命根子的崔丞相來主持?
可是,如果沒有那些變故,她也不會遇到鐘鶴。
一時之間,崔若愚百感交集。三世為人,她每一次都匆匆忙忙,渾渾噩噩,還沒懂事,就結束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崔若愚想到往事,有些晃了神。這一輩子,她一定要努力活得明明白白。
她身邊的鐘鶴神色劇變。身子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崔若愚也感受到了,她側過臉去看着鐘鶴。他滿臉的意外。
她眼裏關心的詢問,鐘鶴在意外之下錯看成追問。
沒等她開口,鐘鶴就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天空,低聲說:“若愚都知道了?”
崔若愚不明所以,臉上的感慨還沒來得及收回來。鐘鶴便接着說出了令她極度震驚的消息。